夏言看到陆炳吃惊的表情好似是在意料之中,陆炳喜怒皆形于色,这却让他偶然的伪装更加成功,也令他更加难以捉摸,这正是陆炳的为人处世的厉害之处。陆炳说道:“夏大人所谓的两件事另一件呢?”
“另一件乃是后来赈灾派粮的时候,要知道赈灾赊粥的粥是有要求的,必须能插得住筷子,保证一定的粘稠度百姓才能吃饱。但这次朝廷下了大工夫,而我也是亲力亲为监督,物尽其用全部用在赈灾事宜上,加之沈家援助的和陆家所献的粮食,如无贪污的话赈灾绰绰有余,我用了稀粥配上白花花的白面馒头。除了过年过节,一般农民一年都吃不到几次白面馒头,按说见到这些后应该十分兴奋,虽不至于蜂拥而至趋之若鹜,但也该踊跃领取。我本还害怕场面过度混乱,为了维持秩序,我还专门调了一组人马来进行分派管理。结果你猜怎么样?”
“怎么样?”陆炳没有听说这件事,因为这些情报是传到梦雪晴手里的,除非事情紧急,否则陆炳根本没空去管,故此他并不知情。当时陆炳正在北京,每日处理着一些大事的定夺,和忙于发明创造,若是事无巨细的把情报一股脑的交给陆炳,那陆炳就是长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用,所以此事不知也不怪他,现在他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夏言叹了口气说道:“百姓宁可啃树皮吃草根都不愿意领朝廷赈灾的粮食,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纵然对朝廷意见颇大也不该和自己的生命过不去啊?我不明所以,让人下去询问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或许是他们不敢报告给我吧。我当时就奇怪了,不就是因为有宰没粮才发生的饥荒吗,怎么发粮食反倒是不愿领了,莫非又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我让士兵们抬着成筐的馒头去村庄街道上发,结果依然没人肯去接受,我想或许是这里人颇有气节不愿受嗟来之食,误认为我和其他朝廷官员一样趾高气昂派来也派出威风来,于是便去亲自发粮。我拿了馒头走到一个难民身旁,那是个妇人,浑身脏兮兮的,怀里还抱了个四五岁的孩子,起码看身高也就四五岁,很可能是发育不良吧。我把馒头递上去,那妇人不要,我塞到那妇人手里,然后回身盛粥,妇人却把馒头扔到了我的身上。”
“怎么会这样?”陆炳奇道。
夏言说道:“我也很奇怪,并且很生气,于是厉声问道她为何如此。结果那妇人义正言辞的指着我说道,天灾人不怨,**却要争,下大雨发洪水一家人都没死,之后朝廷赈灾不利,我们也没说什么,咱是大明的臣子君昏臣暗咱也被办法,一家人辛辛苦苦的逃荒讨饭也没有饿死。结果我父亲竟然被狗官一脚踢死,丈夫被充为官籍,因为反抗也被打死。弟弟竟然在领赈灾粮的时候被狗官戏弄,最后给活活栓到马上给拖死了。我兄长乃是义军,与朝廷对抗,杀狗官抢皇粮,最后宁死不降战死沙场,虽败犹荣死得其所!狗官,你说我怎么会要朝廷施舍的粮食,我宁可饿死也不吃,我虽是个女子,但这点气节还是有的。”
“这个女子应该生长在一个殷实之家,谈吐之中虽然略有粗鄙,但作为妇道人家也一定是念过几天书的。我在朝堂上与那些学富五车之士辩论都没落过下乘,可当时却被这么一个乡间夫人说的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夏言道:“我当时只觉得身为朝廷命官不再是一种自豪,虽然这些丑事不是我所做的,但也是同为大明官员的同僚所做,在百姓眼中我与他们无异,我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所有百姓看向我们,他们的眼中有疑惑,有鄙视,但最多的还是愤怒,那种从骨子里发出的憎恨。他们虽然可能与那女子遭遇不同,但想来应该也对朝廷是苦大仇深,挫骨扬灰不能解其恨。我当时感到一种恐惧,我不怕被这群饥饿的百姓活活撕成碎片,我只感觉我被他们的眼睛看穿了,而最令我恐惧的是,大明失去了民心,立国之根本的民心啊。不光失了民心,更被人民所记恨,恨的无以复加,宁肯命丧也不愿受其助。仇恨可以逆转,但当死大于仇恨的时候,那便是回天之力也无法逆转了。”
夏言发出一声长叹,两行泪水再度流了下来,仰望上天,天空上那金龙还在缓缓地飘着,飘得不紧不慢优哉游哉,仿佛在嘲讽仰头看着它的这群“朝廷栋梁”,在陆炳看来局面不再玄妙和严肃,而是充满了戏谑。天下将乱,这里还在办什么狗屁万寿节,陆炳终于明白夏言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么多了。
陆炳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段清风也身子一震但瞬间脸上恢复了平静,纪联洪应该是听懂了,可他生性鲁直不忍再听,眼眶中已经有些许湿润,他摆摆手骂道:“讲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说着挤身离开了。陆炳这时候悠悠的说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是啊,陆大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样的大明还能撑多久我也不知道,但若是长此以往还要说千秋万代,那只能说是痴人说梦一派胡言了。”夏言说道,陆炳却又笑了,夏言问道:“陆大人为何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