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骢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就快声泪俱下了:“厂公明察,绝无此事。”
顾少棠见个古稀之年的白发老者如此,心中微觉不忍。雨化田却完全不为所动,语气更加森然:“章阁老,你的人偏偏跟匪首同一天现身一个偏僻的陇桥镇?天下的事哪有这种巧法?!”
章骢低了头,道:“定然是……是老高这个奴才,他串通了山匪图财。”向左右爆喝一声:“快把老高给我绑了。”
老高就如同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任两个黑衣人把他捆住,翻白眼儿不出声。
“章骢,你真的当我雨化田是幼稚可欺的三岁孩童吗?”雨化田的语气相当柔和,身为厂卫首脑杀伐专断的傲慢和寒意却渗入每个词里。
过了半晌,僵硬跪着的章骢这才咽了下口水,低声道:“老朽有罪,是犬子出生后,一直夜惊而啼瘦弱多病,找了有名的方士看过生辰属相,说是天生贵命,反而魂根不牢,若无有灵气的贵重法物压身镇魂,只怕难以活过周岁,”
说到此处更是语气艰难:“老朽福薄,到了古稀之年,才得此伶仃的单薄骨血,难免爱逾性命,出重金四处找寻可保平安的法器,都是一无所获,此时才听远亲说靖隆当中有个过往客商千金典当了个商周的陨玉,似有神力,老朽爱子心切,就借来一试,果然佩了此玉,小儿整夜安眠,也日渐康健,不想好景不长,远亲收到那典当的客商来信,不日路过扬州,打算赎回,老朽一时起了贪心,这才联络了山匪,让他们假作抢劫靖隆当铺,之后让远亲去扬州府衙报案被抢,丢失了当物,就不必再偿还那玉,可保我儿平安长大。”
说罢作揖连连,甚是可怜。
雨化田道:“与你合谋抢劫靖隆当的山匪姓甚名谁?盘踞何处?”
章骢道:“是扬州灵台山中匪首,叫做黄面判官,韩冥。”
顾少棠忽然出声道:“阁老大人是说,这次是你为了儿子,才不得已对靖隆当铺动手脚喽?”
章骢诚恳点头:“正是。”
“第一次?”
“是。”
顾少棠看着章骢因年老而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缓缓的说:“那你可知道,在靖隆当中,有件‘寅甲’当物早已失踪。”
章骢呆了一下,旋即道:“什么当物,老朽不……不知。”
顾少棠是土匪,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的鬼心思,云里雾里尔虞我诈,她不擅长,也不屑一顾,突然之间于最出乎意料之处杀出一剑封喉,才是她的手段。
有时最直接简单反而会更加奏效,比如方才老狐狸章骢终于还是来不及掩饰,他瞬间因意外的紧张而抽动的嘴角。
便在此时,火光和马蹄之声,已经彻底将章府团团围住,不时有人大声呼呼呵呵“闲杂人等一律避开,还在此碍事,难道是强盗同伙?连你们一起拿问”还夹杂着街道上小贩的惊呼和妇孺哭泣之声。
雨化田转头看了看墙外,冷冷道:“我奉密旨出京调查,兹事体大,现在江南只有章阁老你一人得知,若走了消息,惊走谋逆的反贼,陛下得知,阁老恐怕要落得难以善终。”
章骢忙抖抖嗖嗖的站起身来,道:“不敢!不敢!我这就出去让他们回去。”
说话之间,“啪”的一声巨响,后花园的大门已经给人撞了开来,手执火把单刀的兵卒一拥而入,为首的是个脸若圆盘虎背熊腰的汉子,身着熟铜铠甲,头戴盔缨,看见章骢更是做奋勇当先状:“阁老莫惊!扬州参将熊英来也!”铜铃大眼扫过顾少棠三人,喝道:“这三个就是强盗吗?”
章骢赶紧笑道:“熊将军,这是一场误会,这三人是我府上贵客,是家人大惊小怪,误传警报,还是请将军早些带兵回去吧。”
那参将将信将疑:“是不是这三个匪人挟持了大人家中眷属?但说无妨,包在我身上,定保他们安然无恙。”
雨化田皱眉暗想:这人也不知要夹杂不清多久,还不如先脱身再从长计议,因而对章骢道:“事情已经都告知阁老了,该怎么做,您心中有数,我们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了,改日再来叨扰。”
他转身朝外走,风里刀也旋即跟上,顾少棠却在路过那参将身边的时候,停了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扬州参将?”
“本将军正是,怎样?”
顾少棠杏眼含威,道:“身为镇守一方的将军,谄媚个告老的官僚,不惜调动朝廷的兵马做奴仆保镳之用,还骚扰百姓,我问你,你可对得起你这身铠甲吗?”
那参将大脸臊得通红,恼羞成怒道:“你这小白脸是谁?敢管本将军的事!”
顾少棠嗤笑一声:“凭你也配问我姓名?”抬步就走。
参将更是恼怒要抽刀下令抓人,却被章骢死活拦住了,也只好悻悻作罢。
顾少棠等人出得章府,虽然府外百姓又早就被那参将带来的兵卒驱逐一空,家家闭门,身为寂静,但三人顾忌着可能在黑暗中潜藏的爪牙耳目,也不停留,只捡了小路匆匆出镇,顺着山路来至清隐镇外一处山腰的石亭之处,这才停下。
其实月轮高悬,清辉满地,甚是明亮,加之此地地势颇高,可以远远俯窥到章府中高高的院墙和朱瓦大屋。
顾少棠在石桌上重重的一靠,叹了口气:“这个章骢,骨头是不是太软了点?好歹也当过首辅,比他那胖子管家还没骨气。”
雨化田和风里刀同时摇头,异口同声道:“不可信。”
顾少棠绷不住笑了出来,抿嘴奇道:“大半夜的日头打西边升了?难得你们俩能‘英雄所见略同’,为什么?”
雨化田脸上寒霜立现,不悦的皱起眉头。
风里刀对顾少棠道:“官场上嚣张跋扈的人死的都很快,”说到这里顺便白了雨化田一眼,续道:“依我看,这老小子能平平安安混到八十来岁,还在青山绿水间悠哉游哉的生儿子,恐怕就是靠这扮猪吃老虎的功夫,各方讨好,游走在各派系间独善其身。”
雨化田冷哼一声,打断道:“一个江湖混混靠冒充旁人招摇撞骗了些许时候,就自以为懂官场,班门弄斧可笑之极。章骢上去好像脓包之极,哭哭啼啼没有骨气,实则是棉花里藏着毒针,二十年首辅,多少政敌就是被他的‘软弱’所欺,一不留神放过他,日后都被他抓住痛脚,踩得永世不得翻身。”
风里刀瞪他:“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急什么?”
顾少棠眼看二人拉开架势又要杠上,赶紧打断:“别吵!咱们还是商议一下下一步应当如何吧,在章府时我问起‘寅甲’当物时章骢的反应你们瞧见了,东西肯定是在这老狐狸手中,但既然他如此奸猾,又摆明不肯交出,还真是棘手之极。”
思忖片刻,又道:“左右不过是两条道路而已,第一是智取,看看能不能想法子骗过老头子,让他把东西交出来。”
风里刀摇摇头:“恐怕不行,这种老狐狸奸猾的像鬼一样,今日咱们又提起了寅甲,他心中有了防备,就更加不会上当。”
顾少棠皱起了秀气的八字眉,发狠道:“那就硬逼,雨化田,你不是西厂厂公吗?干罗织罪名,滥施酷刑,欺压百官这些缺德事都是声名在外,现在再使一次成不成?把老头子抓起来,吓唬一下,他可能就招了。”
面对顾将军如此“赞赏”,雨化田扶着额头,哭笑不得的叹了口气,道“章骢到底是老臣,门生故吏不计其数,现在的内阁首辅商毅就是他的学生,也是文官的领袖。抓了章骢并不难,但如果无缘无故就调动西厂和锦衣卫的势力强行抓人,定会引起朝野震动,几日后若他抵死不认,商首辅等人的奏疏就已经到皇帝手中,到时候不论如何,也只能放人,不但一无所获,反而情势会更加被动,再想动章骢就难如登天了。”
顾少棠眉头皱的更深:“这‘混沌阁老’真是蒸不熟,煮不烂,吃不下的一个大麻烦。”
一时山林寂静,唯闻虫鸣。
风里刀忽道:“这只煮不烂吃不下的老狐狸太棘手难缠,能不能绕开他,找个没这么难缠的下手?”
顾少棠横他一眼,道:“他的小妾儿子?咱们做土匪时都不对妇孺出手,现在更不成”
风里刀笑道:“是,鹰帮帮规森严,帮主您侠义本色,不过我说的可不是他家眷,而是灵台山的那伙土匪。”
顾少棠道:“叫做什么黄面判官韩冥?”
风里刀抱臂当胸,点头道:“老家伙虽然说他这是第一次跟山匪有勾连,我看也未必是真,与其跟这老狐狸纠缠,还不如去找他,依我看来,土匪口中的真话比官僚可多的多了。而且,你在铜雀台也见过他,去灵台山他老巢逮人,左右一印证,就知道章骢说的话,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提起铜雀台,顾少棠有些微的不自在,轻轻踢着下脚下圆溜溜的山石,犹豫片刻,道:“也好,咱们先去灵台山一趟。”
主意既定,三人当下辨明方向,穿山踏林,奔着扬州西北方向的灵台山而去。
树木高密,山石险峻,遮挡住了一切声响,就连内力已臻化境的雨厂公,都没有发觉远远被他们抛在身后的章府,已是嘈杂哭喊交杂的的一片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