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三年二月三日,枯燥的行军还在继续,按照正常的速度计算,再有两天,他们就可以到达最终的目的地---亦州城。
景恕一贯驻军亦州,亦州地势险要,背靠狮子山,城墙修的又高又厚,城内存粮甚多,最适宜作为驻兵的基地之用,理论上说,大军先进亦州修整筹划,再定夺回沙城之计。
意外总是突然发生的。
日近正午,士兵们走了一上午都有些疲惫,应该再过一会儿就会下令短暂休整吃些干粮。
顾少棠摘下羊皮水囊润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忽然眯起了眼睛,一指前方:“好像有人骑马过来了”
景应龙张望了一下:“好像只有马而已。”
顾少棠道:“你仔细看,是有人伏在马背上。”
不多时,那匹奇怪的马已经到了队伍最前。
军纪严明,从不喧哗的北军士兵们突然躁动了起来,顾少棠是对的,马上负着一个人,从铠甲判断就知道是一个明军将领,但现在吸引了大家目光的不是这个,而是他背上插着的几十只白羽雕翎箭。
顾少棠立刻策马过去,这事需要领导出面,比她大的领导都在后边。
那个人的血淌满了整个马背,几乎把那匹白马染成了通体血红,从理论上说,一个人中了那么多箭,流了那么多血,是肯定活不成的。
所以顾少棠只是轻轻的推了推这具“尸体”,太大的力量肯定会把他推下马去:“你是谁?”
那个像红色刺猬一样的“尸体”似乎从噩梦中骤然惊醒,抬起了头,年轻秀气的面孔,因过度的失血而一片死气沉沉,嘴唇却是奇怪的乌黑,他的视线模糊,只是从顾少棠的铠甲辨认出是自己人,他的嘴唇颤抖着:“告元帅,井水......毒.....鞑子....亦州.....围困......速救....”
“噗通”一声,滚落马下,不再动弹。
这个年轻的将领终于在生命结束之前,把他要说的话,带给需要知道的人,也许他的生命早已结束,只是凭着意志坚持到此,连灵魂都烧尽。
一盏茶后,所有北军的将领都站在景恕的马前:方才誓死带出消息的将领是亦州游击将军房陆,虽然他带来的消息很有限,但至少能推测出一点,亦州处在危急之中,瓦剌大汗葛济赤没有坐待老对头景恕的攻击,而是先下手为强,来抄景恕的大本营了。
三军统帅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亦州易守难攻,若落入敌手,只怕花十倍的性命,都难以夺回。大军行动迟缓,必须先遣骑兵前往,兹事重大,不能有丝毫闪失。”
“先锋将军顾少棠,请带先锋营,驰救亦州” 凤盔银甲的少年将军跪在当场,满脸的雏鹰欲飞的激动。
此次出征十五万大军,三万骑兵,有三分之一在顾少棠的先锋营,另外的左右将军各领五千,景恕的中军也是一万人,有先锋出战,倒也没错,可是,如今火急凶险的军情,没有作战经验,甚至连一个瓦剌骑兵都没见过的顾少棠,能胜任的了吗?
景恕手捻须髯,沉吟不语,在顾少棠面前轻轻踱了几个来回
顾少棠满以为自己请战景恕一定会立刻准许,可只看着自己眼前的银虎战靴踱来踱去,却迟迟不见元帅下令。
终于,景恕在她面前站定,顾少棠心中一喜。
“由左将军夏衍,带领左哨并右哨骑兵一万人,立即启程,由官道援救亦州。”
顾少棠愕然怔住,看着黑脸痦子的夏将军,激动的越众而出,单膝跪倒:“奉元帅令。”,猛抬头望向景恕,不解的皱起了小八字眉。
景恕垂眸看了看她,沉声道:“先锋将军顾少棠,你领麾下五千骑兵,走狮子山北麓的马道,绕山往亦州城北,协同配合夏衍将军。”虎目含威,左右一瞪:“其馀人等,将辎重卸下跟粮草一起交由铁甲营柏蓝将军押运,然后随我按原道急速行军,务必尽快赶到亦州。都听明白了吗?”
所有将领,皆抱拳躬身,遵命而行。
左将军夏衍得意非常,走路都带了风,跨上黄龙马,带着一万左右哨骑兵,如一条黑龙般,顺着官道疾驰而去。
希望旗开得胜,却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协同,先锋将军很是尴尬,但军令难违,也只得带同景应龙江彬和手下骑兵,离了大队人马,往狮子山脚下行去。
马道狭窄,凸凹不平,荆棘枯草密布,还兼有大小石块,虽然都是骑兵,行进速度却不比出征以来,所有步兵辎重粮草一起快多少。
第二匹战马踩着浮土的小坑绊倒,把马上的士兵摔到了地下,顾少棠眉头紧皱,拨马回头,厉声喝道:“会骑马的就快些,不会骑的赶紧回家抱媳妇去,当什么兵!跟上来!” 一扬马鞭就要朝自己的黑马狠抽下去。
斜刺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抓住了她的鞭子。
顾少棠杏眼一瞪:“你干什么?”
雨化田波澜不惊:“别浮躁。”
顾少棠瞥了眼景应龙和江彬,见他们都在自己身前一丈有余,压低声音道:“突袭援救本来就是先锋营的事,偏让夏将军去,明明是不信我,我偏要作出样子给他瞧瞧,”语气颇为委屈。
雨化田笑道:“景侯爷这一番用心良苦,你可是全然不懂。”
顾少棠惊异的眨了眨眼。
雨化田道:“现在亦州危急,那个来报信的游击,嘴唇青紫,显然是中毒,那城中的其他守军是不是也中毒了?到底能抵抗多久?谁也不知道,还有瓦剌派了多少人攻城?若是驰救的援军赶到时,敌人已经破城,那又该怎么办?亦州位置险要,关系重大,景恕不得不救,但援救的先锋却是极为危险,万一敌人已经破城,亦州的城墙高厚,没有云梯和辎重武器,一万骑兵攻城几乎是自杀,即使敌人尚未破城,瓦剌人也不是笨蛋,他们提前进攻亦州,就是为了防着景恕的大军,在援军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伏兵也是大有可能的。
总之虽然若援救成功,功劳及大,但也凶险之极。”
顿了顿又道:“所以他派你走北麓马道,好处有二,第一,马道难行,四周是平坦京畿草场,难以设伏。第二,你依然可以赶到亦州,但会比夏衍慢一些,若当时夏衍或者已经及时援救,这功劳就得分你一半,若夏衍陷入苦战,你在北,背后就是景恕的十万人马,也不至于吃了瓦剌人的大亏。”
说到此处,雨化田微微一笑:“景恕真是待你不错,情势如此火烧眉毛,他还能为你策划的如此妥帖,方方面面都想得周道。”
顾少棠脸上并没有高兴的神色,严肃的抿起了薄薄的嘴唇,不再理会雨化田,勒缰促马前行而去,继续指挥催促麾下骑兵整理队形,提高行进速度。
狮子山山势险峻,尖石嶙峋,靠山一侧是松柏之属的长青木密布遮天,连绵不断。
忽听得一个兵卒叫道:“诶哟,山石中有马蹄声”
另一人笑道:“胡说,这样的石头山里,谁能骑马?难道是马王神吗?”
顾少棠正沿着道路靠山一侧策马梭巡,听他们笑闹,心中閨怒,催马到两个士兵跟前,刚要申斥,却见一处平平无奇的林木,猛分左右,一匹神骏异常的白马,马鬃飘逸一尺有余,从后边直冲过来,正对着顾少棠的马头。
眼看两马就要相撞,顾少棠急速拨马,要绕开这匹不知道何处来的畜生,那白马却反应更快,矫健的身形微转,扬起后蹄对着顾少棠所骑黑马的肚子,就是一撂蹶子,这下正踢在黑马腹部柔软之处,力道极大,黑马当即肚破肠流,血溅满地,前蹄一弯,噗通一声跪倒,立时毙命。
白马看出空子,灵巧绕开黑马就要从空隙中钻过。
顾少棠这个气,心想你这圆毛畜生虽然长得漂亮,可也太狠毒奸猾了,不等自己的坐骑倒下,忽地跃起,计算好白马奔跑的时刻方位,一个筋斗翻上了马背,紧紧抓住了马颈上的长鬃。
她上马的身法轻灵曼妙,周围兵卒见将军大显威风,都皆喝起彩。
白马被顾少棠骑在背上,甚是恼怒,长嘶乱跳,有时抬起前足人立,有时猛抬后腿撂蹶子,顾少棠是山匪出身,未会走先骑马,驯马功夫甚是精熟,双腿夹紧马背,手抓马鬃,任白马打滚跳跃,就是稳如泰山。
景应龙,江彬本在队伍各处,也都聚拢过来,只见那白马跳跃腾挪如白练一般,都啧啧赞叹骏马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