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如此大事,景恕已经下令就地扎营,老侯爷在帅帐中气的团团转,只看见了个敌人的影子,就损了十几名前锋营精锐的性命,三个新科武进士,军中最耀眼最有前途的年轻将军,其中一个是生死兄弟的遗孤,一个是亲生爱子,都险些魂断小小金蚕丝,让他怎能不震惊暴怒。
见了顾少棠三人,先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然后要军棍伺候,幸好帐中几位老将军求情,说起那能割断首级却细如牛毛的蚕丝,他们行武几十年都不曾遇过,几个少年人又如何得知?难免中计,再看三人都血葫芦一般,江彬又带着伤,颇为可怜,景恕才勉强压了怒意,改作景应龙江彬罚半年俸禄,顾少棠作为先锋将军,冲动冒进,有亏职责,罚俸一年,每人四十军棍,暂且记下,若再犯错,就并打不饶。这才放了三人回去治伤不提。
顾少棠在自己的营帐中,解了铠甲凤盔,双手扶着木盆的边缘,把头颈都浸在热气腾腾的清水中,浓烈的血腥味的渐渐散去,让她心里的郁结放松了一些。却听得门口守卫的亲兵在热情打招呼:“军师”。
这营中军师幕僚也不少,能自由进出她先锋帐的就一位。
雨化田面色冰冷的出现在她眼前,好像半个时辰前死里逃生的是他似的。
顾少棠边挽高袖子,继续洗着裸露的白皙皮肤上的血迹,边道:“我正要派人找你呢。”
“何事?”
“今天的金蚕丝为什么跟素慧容用的一模一样?”
“此物名为西域金蚕丝,产自西域,瓦剌行迹远至天山,他们有人会用不足为奇。”
“你对这个鬼东西熟悉吗?它有没有什么弱点之类的,日后若在战场上,瓦剌士兵一人一条这种无形无影的杀人金丝,那就糟了。”
“绝不可能”雨厂公干脆的说:“此物甚是贵重,吐这种丝的龙母金蚕只有天池寒洞中有,每年所产之丝不过几两而已”每一两都价值千金,为了给素慧容配一副,花了西厂不少预算,他说出自己的推测:“金蚕丝不是寻常瓦剌士兵能够用得起,用得了的。”
顾少棠瞬间醒悟:今天他们遭遇的,并非普通的骚扰边境的瓦剌兵卒,有大鱼藏身其中,无奈笑道:“幸好有大人物在内,万一我死了,朝廷的讣告也有法子写,否则先锋将军顾少棠,首次出征就命丧几个瓦剌蟊贼的线团,那可真是丢脸之极。”
忽觉手腕一热,一股大力涌到,她的后背撞到了身旁的牛皮帐篷,雨化田的把她双腕分开按在头的两侧,整个人压在帐篷上,欺身近前:“你不会死,因为我可以护你平安”他狭长妩媚的凤眸中隐隐有戾气浮动,挺直的鼻梁几乎擦着她的肌肤。
他出征前在风里刀面前说千军万马也能护得顾少棠周全,也是这么相信的,但显然,今天的事情证明,战场瞬息万变,危机百出,将帅跟普通士兵一样,可能丧生于任何突发的状况:比如流矢和飞石。哪怕他雨化田已经强大的接近于神,面对今天平地长出的金蚕丝,他还是差点看着顾少棠死在他面前,无能为力,令人痛恨的无能为力。
顾少棠莫名其妙瞪他一眼,叽叽咕咕道:“你干嘛?好好说话不成吗?看看,弄的我一身水”,从他的手掌中挣出来,随手推开雨化田,回到木盆边继续洗脸。
却听得帐外远远传来火药硝石炸响的声音,顾少棠一惊,急冲出帐外,雨化田也跟了出去,此时夕阳已尽,夜色降临,南边绛紫色夜空之上遥遥挂着几个烟火的大字,歪歪斜斜不似中土人所写:“瓦剌绍赫戏大明十万大军于此。”
顾少棠不可置信的盯着那几个字,呆立当场。
片刻后一咬下唇,猛的一拳砸在了沙地之上,恨道:“糟糕,我们中计了!”
雨化田问道:“从何说起?”
顾少棠眉头深锁:“南部,就是乌尔会河。”
她语速又快又急:“那个什么绍赫就是那条‘大鱼’,他恐怕是带着小股的瓦剌士兵,撞见了我们的斥候,准备从南边乌尔会河逃走,可又害怕大军发现他,围将上来不得脱身,因此才定下金蝉脱壳之计,兵分为两路,一路去村庄杀人放火,吸引我们注意,为了怕我们不上当,还特意将死状惨酷的百姓尸体放在北军必经之路上,我这个蠢材先锋,果然勃然大怒,乖乖的到了村庄不说,还象个笨蛋一样,随着敌人的计策,傻乎乎的追了出去,最后差点带着景应龙和江彬一起命丧金蚕丝”
顾少棠的手指深深的扣入了沙地之中:“就趁着大军因为我的冒失举动,而滞留的时间里,绍赫已经悠哉游哉,从从容容的逃过了乌尔会河。”
明军未携带船只,当然是渡不了河的。
顾少棠单膝跪在地上,肩膀因为懊悔在颤抖,沮丧的好像大雨中的一只弃猫,她卸去了甲胄,身形在夜色中显得颇为单薄,雨化田不禁伸出手,想扶住她轻颤的纤细肩头,安慰她,把她从沮丧冰冷的大雨里救出来。
他的大手在顾少棠肩膀上悬空停滞了许久,却终于还是慢慢的,一点点弯曲了修长的手指,重新握成拳,不被顾少棠发觉的,悄悄藏在了自己的背后。
安慰?笑死人了,雨化田只会杀人,只会收买人心,这种无聊无用的事情他才不屑去做。
而且,顾少棠是将军,有些痛苦和黑暗,她必须自己学着去承担,谁也无法替代,这是将军的责任。
雨化田轻轻叹了口气,把背后的双手交握的更紧。
柏蓝将军的回报证实了顾少棠的推测,铁甲营不怕金蚕丝,一个时辰后就追上了所谓的敌人,却发现只是几个瓦剌低级兵卒,胁迫村民们穿上瓦剌的服色,捆在马上,作为金蝉脱壳的诱饵而已,他们见明军追到,逃脱不得,先将俘虏的村民一一杀死,然后立刻横刀自刎,残忍凶悍,却泯不畏死,让人不禁猜想,能使这些野兽以死效忠的人是何等手段。
追到乌尔会河畔的明军,也只能望着对岸的弃舟和似在嘲笑他们无能的火药信号筒屈辱返回。
他们也最终得知了对手的信息:绍赫,瓦剌大汗葛济赤四子,年二十五岁,自从襁褓即随父出征,狡诈多智,武艺超群。
对于顾少棠,景应龙,江彬这些意气风发,骄傲嚣张,自觉穿上铠甲跨上战马就能扫荡狄夷,成为像顾易安景恕这样的一代名将的年轻人来说,今天都是一场耻辱的失败,不管找多少理由,比如金蚕丝这种非常规武器的出现,比如绍赫的战斗经验比他们长二十五年,比如敌人在暗他们在明,还是不能掩盖失败的事实:跟他们一样年轻的对手,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
皎洁的月光透过军帐上的小窗上撒在床榻前,先锋将军整夜都在不停的翻滚扭动,辗转反侧。
三更天的时候,她“霍”的坐了起来
“雨化田你睡着了吗?”
“我睡着了。”
“我会打败那个鬼王子的,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失败在顾少棠的心中燃起了新的火焰,她开始真正的了解:战争,以及如何从狡猾的敌人身上学习,成为比他更狡猾更强大的战士。
雨化田侧过头凝视着他身边已经沉沉入梦少女将军,无声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