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乘船过来,今日黄昏刚到的金陵!”
沙三青望向何濡,眼眸满是血丝的虎目里有和师弟重逢的欢喜,有对师尊的愧疚,有江湖漂泊的沧桑,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道:“师弟,十年了,我们都老了!”
两人四目相对,同时伸手,紧紧的抱在一起。
十年了,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何濡把徐佑和清明介绍给沙三青,说了他现在改名何濡,是徐佑幕府中的谋士。沙三青没有起疑心,徐佑和林通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无论气质还是谈吐,林通热情而细心,但终究出身下层,徐佑温润且矜持,但上位者不怒自威,毫无契合的地方,除了天师孙冠,其实没人可以勘破。
“这是我内人,莫夜来!”沙三青牵着莫夜来的手,道:“夜来,这就是我经常给你提起的师弟,论才智,我不及他万一,这天下胜过他的人,也不会超过三五之数……”
莫夜来毫无扭捏之意,大大方方的施礼,道:“我经常听三青说起何郎君,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俗。”
何濡笑道:“阿嫂过誉了……走吧,你们在金陵也无住处,先随我们回长干里,多年未见,正好徐徐别情!”
长干里的院子摆好了酒席,因为有女客,沙三青也不是外人,詹文君出来作陪。何濡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叹道:“……我离开师尊之后,辗转多地,一事无成,若非遇到七郎,现在也许还在落魄江湖,蹉跎岁月……”
徐佑笑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遇到你才是我的幸事!”
这么雅致到无可比拟的言辞,足可撩动世间大多数女子的芳心,可竟然是一个男子对着另一个男子所说。莫夜来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表情,悄悄的看了詹文君一眼,又无声的垂下头去。
在座的不是小宗师,就是人精,她的小动作瞒得过谁去?詹文君笑道:“夫人莫怪,微之喜谑,他和其翼相逢于微末之时,两人托以生死,是良师益友。”
莫夜来这才了然,道:“骠骑将军二品之尊,如此平易近人,住所也是这般的简陋,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别人怎么说都不会信的!”
长干里虽是普通居民区,可徐佑的这座宅子绝不能说是简陋,当然和他骠骑将军、开国县侯的身份比,那是差得远了,毕竟青溪里那片富人区的宅子更加的奢华无度。
徐佑笑道:“功名富贵身外物,吃饱穿暖即可,过于奢靡有伤天和,这点我倒是颇为赞同天竺的苦修之道……不过释迦牟尼认为苦修无用,所以东土佛寺无不大兴土木,痴迷金身造像,累积的钱财堪比世族门阀……”
沙三青解释道:“师尊非这等人……”
“我知道!”徐佑正色道:“昙谶大师乃真正的大德高僧,从其翼和沙兄就可见一斑。对了,冒昧问一句,其翼离开佛门,是为了他心中的大志,不知沙兄又为何重入了凡尘呢?”
沙三青露出痛苦之色,道:“我跟随师尊身边多年,在北朝时尚有国师弟子的身份加持,不觉得佛门有何苦楚,反而沾沾自得。南渡后被困在本无寺的万佛楼里不得外出,不得理事,如同囚犯,备受折辱,又见师弟离开,心魔顿生,再耐不住日夜诵经译经的枯燥无味,于是禀告师尊,也想学师弟出去闯荡一番。师尊没有拒绝,找了竺道融,放了我离开本无寺,临行时曾说‘沙门是修行,俗世也是修行,修行皆苦。等你历经九苦而犹未悔时,可不必再回来,若是心生悔意,再回这万佛楼,师父仍在’……我入世之后,不懂营生,又不能以武欺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先后遇到了许多难事,后来受人算计,重伤将死之际遇到了她……”说着看向莫夜来,爱意横生,道:“她救了我,也让我不再后悔以更卑微的姿态行走在这残酷的血腥人间。佛陀度人,为了登西天极乐,而遇到她的那日起,我的极乐世界已触手可及……”
詹文君大受感动,亲手为两人斟满酒,端起杯,道:“《诗三百》以来千年,再无如沙郎君这般动人的情话。谨以薄酒一杯,祝两位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徐佑何濡跟着起哄,沙三青和莫夜来对饮一杯,气氛十分的融洽。詹文君又以追更的心态问道:“之后呢?你们就结伴去了宁州吗?”
“没有,夜来是钱塘人,我和她回去住了一段时日……”
何濡笑道:“怪不得我瞧那窦弃竟会沙门殳法,定是师兄教会他们的,对吧?”
沙三青和徐佑在东城的义舍里做邻居的时候,并没有和何濡照过面,只是方才听他说起这些年的经历,才知道两人竟同在钱塘生活过,苦笑道:“是,刚到钱塘,我们两人都不会耕作,也没别的手艺,几乎饿死。那天有个不长眼的游侠儿戏弄夜来,被我教训了一顿,恰好被窦弃看到,阴差阳错之下,由他出钱找我教他的手下修习殳法……”
“原来如此!”何濡饶有兴致的道:“那又怎么去了广州?”
“在钱塘呆了一两个月,教殳法攒了点钱,想着去广州看看有没有机会出远海做点买卖,就和夜来离开了钱塘。你和徐将军抵达钱塘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不在那了……”
徐佑微微笑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否则的话,我早认识贤伉俪,不至于相见恨晚!”
清明负手而立,平静如水的眼眸乍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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