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四)
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暮色渐浓,斗大的星星一颗颗在湛蓝的天空中显出身影,照亮骑士回家的路。
“的、的、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敲碎宁静的夜幕。数匹骏马风一般从草尖上掠过,沿着草丛下的土坡冲向半空中的城堡。
“璞英大都督手令,着班超堡出五十骑到布鲁屯泡子,协助大军平叛“,马背上的骑士高高举起一个暗红色描金令箭。正面对向城堡中射下的聚光灯。
“呜-呜-呜”,号角龙吟般响起,城堡上各箭跺口的灯笼挨个点燃,远远看去,仿佛整个堡垒都围上了一条金红色的围脖。紧接着,吊桥吱呀呀放下,将疲惫的骑士们接进堡垒。不一会儿,几十骑呼啸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留下吊桥边被灯火照亮的黑石,默默注视着黑暗中发生的一切。
黑色的条石背面铭刻着燕王朱棣今年春天在斡难河畔大会蒙古女直诸部时的盟约,字数不多,语言也极为简洁,内容和当初辽阳会盟一样,约定了各方的权力与义务。核心内容即“以蒙古法治蒙古人,以汉法治汉人”,各族百姓平等相待,蒙古人和汉人在交往中起了纠纷,蒙古人由其部族长老处理,汉人由当地汉人官员处理。如果冲突中发生死伤,则杀人者偿命,任何人不得庇护。条石正面,刻着当日誓言,“愿意和我们一同征服世界的,我们是兄弟,阻挡我们前进道路的,我们从他的尸体上踏出一条路来,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天诛地灭”,守卫城堡大门的士兵看着黑石上那狰狞的几个大字,叹了口气,依次轻轻地摇起吊桥,关闭堡垒大门。“布鲁屯部完了,这片草原上此后不会有布鲁屯部蒙古人”。
斡难河会盟之后,大明皇帝朱元璋给与会的大小族长全部赐了王爷封爵,草原上王爷大印满天飞。所有的部落都拥有了和大明自由互市的权利,牧民的日常生活质量很快就上了一个台阶,这可是原来打多少仗都换不来的好处。王爷们的帐篷里也很快被交换来的奢侈品摆满,女人的衣服花花绿绿,不断变幻着颜色,娱乐着贵族老爷们的眼睛。唯一让老爷们不满的是,他们永久失去了对过往商队肆意收税和掠夺的权利,因为这些商队是汉人,受大明律法和斡难河之约保护,如果不与他们公平买卖,震北军镇抚使苏策宇很快就会上门来理论,这个让人听了就胆寒的鞭子极其护短,麾下那个黄翼和杨铁柱算盘又打得精明,和他交涉一般讨不了好处。有些部落就存了暗中把商队干掉吞没财产的心思,结果很快案件告破,杀人的部落依约要交出与被袭杀者同样数目的族人给驻扎在最近城堡中的靖远师处理。靖远师是震北军的协从部队,由震北军因伤退役军官和大宁一战剩下来的士兵组成,都是阎罗殿里上过堂的,不知道什么叫仁慈,送到那里边的人当然是有去无回。
震北军防线逐渐西移动后,有一两个贫穷小部落的王爷慢慢地恢复了胆色,私下里打起商队的主意。在他们印象里,汉人对草原的政策一直是怀柔为主,长辈口传下的故事中,杀了商队,抢了货物,只要死不认帐,基本都能逃过惩罚。实在不行了,就宣布叛乱,然后派使者接受招安,随便杀几个老弱病残顶罪,肯定能恢复原来的日子。降而复叛,叛而复降,几千年了就是这样对付统治者,每次叛和降都能弄到一些好处,草原上不少部落都精通此道。
这种事情今年夏天发生了好几次,布鲁屯部落不是第一个,也未必是最后一个。班超堡的看门人悲悯地看着远方,一场杀戮又要开始了,对于叛乱者,燕王殿下不识得怜悯二字。上次叛乱那个部落被李尧将军率一个师踏平,据参加平叛的兄弟们回来说,战后没给部落留一个男人。部落中的做着再次招安美梦的贵族和军官当即被拉出来枪杀。女人、领地、财产全部被前来协助平叛的临近部落瓜分,壮年男子则被押往辽东服苦役,刑期无限,直到有人愿意替他们出赎金赎罪为止,赎金也“不多”,仅仅二十匹战马而已。
“其实这里是他们世代生长的土地,我们没必要留在这”,看门人悒郁的计算着下次发饷日期,默默地想。他是职业军人,朝廷养军令下,军户制度随之取消,大明的士兵经淘汰后大多变成了这种职业兵身份,作战能力强的编入野战六军中,作战能力弱的作为地方部队维护治安。野战部队薪饷高,并且可以因战争获胜得到奖励和战利品,地方防御部队的士兵虽然单纯靠薪饷过日子,收入也比务农高出不少。但并不是所有士兵都喜欢刀头舔血,军队中像他这样喜欢平平安安过日子的人很多,若不是老家那里地方官员太贪,守门人早就拿着这些年混来的积蓄退役回家做小本生意了,好过天天在草原上数星星。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这里距离中原,可能比玉门关还远些吧。不知那些新兵蛋子怎么想的,就那么爱打仗。
“砰”,一个绚丽的烟花在远方炸响,正是骑兵们前去的方向,远近十里都能看见缤纷的落英。
“敌袭”!守门人打了个冷战,扯着嗓子大喊几声。抓起腰间的号角,拼命地吹了起来。
城堡的主塔上“腾”地升起一团大火,冒着浓烟冲向刚才还寂静如画的星空。没多久,五十里外的君集堡,一团火焰也跟着升起。紧跟着,玄策堡,药师堡,仁贵堡…烽火慢慢接连成串,号角在各堡垒中凄厉地响起,惊醒整个草原。
“布鲁屯部、也思部、亦特伦部叛乱,协裹牧民十七万余众西进,璞英都督率部阻截,遇伏战没,燕王殿下命末将带震北军第二师平叛,请求安东军策应……”。朱元璋的御书房内,武安国静静的看着王正浩从前线发回来的搬兵信。邵质、费震、吴沉,几个内阁大臣围在他身边,一言不发。朱元璋则铁青着脸,焦躁地在房间内踱步。
将璞英坚守大宁的部队编成靖远师是朱元璋的决策。草原上大片新占领的土地需要守卫,震北军和安东军之间也需要一支直属于朝廷的部队维持平衡。所以在大宁战役结束,漠南众蒙古归降后,璞英所部立刻奉命撤到热河一带修整换装,今年秋初刚整编完毕从震北军手里接收了所有城堡的防卫。按朱元璋的估计,以璞英身经百战的经验和大宁守军将士的超强实力,对付草原上的小规模叛乱绰绰有余,谁料打了半辈子仗的璞英不小心着了叛乱队伍的道儿,几个部落串通好了埋伏在其前往平叛的必经之路上截杀,黑暗中,靖远独立师分不清敌人多少,混战一夜,待第二天早上敌军退去,大都督璞英已经长眠在塞外的秋草之中。好在神箭季二当机力断,对外隐瞒的璞英阵亡的消息,命璞英的义子花鹏带着大部队撤离,自己亲率一个团人马断后,才使这支队伍安全退入斡难河畔乞儿古力部的领地。
“陛下不必担心,想那叛乱的三个部落人数虽众,能征惯战的武士却不会太多,毕竟北和林会战过去不久,他们的实力不会恢复的那么快,璞英将军想必是一时大意才中了他们的埋伏”。内阁大学士邵质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朱元璋的脸色,低声安慰道。
“臣以为邵大人所言极是,震北军大军一到,这三部还不是望风而逃。万岁且放宽心,臣以为朝廷还是先安抚靖远师,免得将士们伤心璞英之死,生出什么事端来”。吴沉顺着邵质的分析给朱元璋出主意,眼光不时的瞟上武安国一眼,心道:“养军,养军这么久,这么仗却打得这么窝囊”。
费震狠狠地瞪了吴沉一眼,对朱元璋建议道“依臣之见,兵部应立刻下令安东军从侧后方断掉这三部的退路,免得他们在草原上乱窜。同时万岁传旨给各部番王,不得收留叛匪,违者与叛乱同罪”。
朱元璋鼻子里硬硬地哼了一声,打断几个臣子私下的钩心斗角。几个番王的背叛固然让他恼火,但朱元璋心里清楚这几个小小的王爷折腾不出什么大气候,最不济就是剿灭不净,让草原上多出几路马贼来。到时候让苏策宇这马贼头出面,肯定能扫平。让他心烦的是整个草原上现在只有一只震北军在往来冲杀,顾得了平叛就腾不出手来进攻脱古思帖木儿,安东军和威北军战斗力照着震北军差一大截,并且军火补给主要从京城和天津运送,远远没有震北军从北平和辽东运送那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