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狐狸,你暗算我还不够多么,还要这样来上一手,我这就出来,看你到底要怎样对我”武安国肚子里暗骂,准备自己出来承担自己的责任。对于现在的许多恶劣后果,他心中的确十分内疚。
新政带来的这些不良后果,很多都是他当初没有预料到的,特别是他低估了这个时代商人对利益毫无节制的贪婪。自己在北平时,北平的商人主要由怀柔的工匠、当地士绅以及从山西强制迁来的移民组成,这些人因为彼此都熟悉,加上资本最雄厚的张、杨两家都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所以北平一地的工商阶层发展虽然迅速,但负面作用非常小。由武安国倡导的工厂主给工人买保险的行为也成为行规,在北平一带,无论是士绅阶层还是破产农民和流民阶层,都从新政中得到了实惠。有一段时间,武安国自己都希望朱元璋干脆下令全国都效仿北平,大力发展工商,把这个国家彻底变成一个工业国家,趁着没那么大的人口压力,趁着农业和工商业利润差还不大,趁着刚刚立国百废待兴,趁着……….;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时机,一个完全不同的中国即将出现在人们面前!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没等朱元璋下令全国效仿北平,北平新政的恶果已经影响到了全国。这片土地上的人自古标榜清高,厌恶铜臭,但榨取最后一个铜子的残忍性不低于任何西方民族。能效仿北平新政的地方,早已冲上前效仿,并且一切都以利益最大化为目标,根本不肯借鉴那些保险、夜校、8小时工作制等福利性行为。能少付工资,绝对要压到最低,能拖欠的工资,绝对不会发放,能拖延的劳动时间,绝对要拖延到最后一秒。个别地方已经出现了愤怒的工人捣毁机器,杀死工厂主的暴力事件。资本的诞生,从头到脚都露出了本来具有的狞狰和血腥。当人们不能满足于从工人的劳动中获利时,股票就成了最佳选择,能投机到股市上的资金,绝对不留给任何获利不明显的行业。这些,还不是最让武安国措手不及的,最措手不及的是纺织行业的发展,武安国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费劲心思引导人们发明改良的水利纺织业,能在短短几年内席卷北中国,大明朝的花布随着商船,走遍了周边国家,大明朝的万倾粮田,也变成了雪白的棉花地。郭璞和他当初担心的粮食不足问题,这么快就爆发,并且一旦爆发出来,就造成了遍地的饿殍。
江南有米,但是大明朝没有那么强大的运输能力以江南济河北。万里运粮,消耗巨大,况且有那么多的商人囤积居奇,那么多官员从中克扣,这还是明朝政治最清廉的时代,如果是其他年间,不知要死多少人才算了结。
想到这些,武安国低低的叹了口气,事情既然皆因我而起,自然我要有承担的勇气,无论能做点儿什么,我皆愿意。
没等踏出队列,武安国身后快速站出了一个人,低而清楚的一声“微臣有本”,将武安国的脚步硬生生扯回。
掌管京城军械制造局屡立大功,新进的工部侍郎周无忧微笑着走出队伍。上前几步跪倒,启奏道:“万岁,白正等人所奏,虽有谬误,臣以为其忠心可嘉。我大明有如此心忧天下之士,实在可喜可贺……”,几句马屁,稍微舒缓了大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朱元璋阴情不定的面孔也有所缓和。既没表示对王本等人攻击新政的支持,又为让白正等人摆脱去了一旦辩论失败,即将背上的结党干政的罪名。大殿上,很多玻璃球一样的老臣都暗中点头,称赞这个后生小子会说话。大学士吴沉更是满心惊喜,他一直想出来说话,但顾及身份,不好率先出头。作为内阁大学士,等级虽然仅仅为五品,但即使当朝老太师对他们几个都小心三分,这种近臣的优势不能像王本等人那样白白浪费。今天大殿上这场论战,其实是两种执政观点的冲突,他必须等待时机,等待对手的破绽。在论战的开头,吴沉虽然与王、杜二人同气连枝,但是绝对不能说话。宁可看着白正等人在论战中被扣上罪名被牺牲掉,也不能说话。
“臣以为,所谓天意者,民心也。盛世之政,由人不由天。尧舜之世皆遭天灾,然世人万载称颂尧舜之德。恒灵之时岁岁祥瑞,然恒灵之世民不聊生。况且天象古今本无定数,赤道群星岁岁不同,若以此推测天意,则天意恐若妇人之心思,一日千变……”这个比方非常幽默,让龙椅上的朱元璋不觉莞尔。再细听时,却是周无忧对天文的总结,认为天文乃星座运行的规律,与执政没半点关系。
“觜宿距星,唐测在参前三度,元测在参前五分,今测已侵入参宿,胡能知其所兆。况且星图之上,又有古多今少,古有今无者。如紫微垣中六甲六星今止有一,华盖十六星今止有四,传舍九星今五,天厨六星今五,天牢六星今二。南极诸星,古所未有,近年浮海之人至赤道以南,往往见之,冯子铭曾测其经纬度,绘恒星图,科学院去年刊刻之。至于彗孛飞流,晕适背抱,所谓天之所以示儆戒者,每逢秋季,浮舟海上之人夜夜可见,早已习以为常,不以其卜祸福。陆上高山阻隔,百年难见,所以为警示…….”,
这番话没有半句对人身和忠诚的攻击,但结结实实的把王本等人的上天示警的理论驳了个体无完肤。接下来的论述更为生动,,周无忧认为,彗星,日食,不过是常见的天文现象,只有少见的人才会多怪。就像大家都把白虎当祥瑞一样,现在动物圆里白虎都生了小崽子,一窝子祥瑞在那摆着,不是笑话吗。
周无忧的话还没说完,底下已经传出了低低的笑声,几个大学士面红过耳,闹了半天,自己居然被周无忧比喻成了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想反驳也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自己的论据被人家驳倒了,理论自然不成立,这个跟头可栽得有些大。
朱元璋觉得这个新进的周无忧说话十分幽默,轻轻松松的解决了眼前这个争论,也不用自己费心思追究争论的双方。点点头,笑道,“各位卿家都起来归班吧,咱们今天就事论事,周卿,且说说对白正这本奏折的其他想法”!
跪着争吵了半天的群臣纷纷归列,这种争吵风险很大,失败的一方往往丢官罢职,虽然有些人被周无忧给奚落了一下,但一句忠心可嘉已经让他们有了足够的台阶。有人边向回退边上下打量周无忧,心中暗道,“小子,好张厉嘴“。
“凡新政初行,必然有利有蔽,圣君依利弊裁夺,人臣按得失修补,然后得以大行天下,造福万民。……”,周无忧不慌不忙说出了自己对新政的看法,既然替武安国出头,就要有出头的本钱,并且还要立于不败之地。郭璞给他的信让就在怀里揣着,文章昨天晚上就已经背熟。今天这情形,不适合武安国冲锋陷阵,自己受人所托,当然要把武安国护住。这人是北平一伙再起波澜的希望。
郭璞大笔写就的文章中,分析了新政的利弊得失,以及执行过程中的关键。周无忧尽力用不得罪任何一方的语言加工后在朝堂上说出来,看似临阵发挥,谁也不知他是有备而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新政有利有蔽,利在明处摆着,蔽也是大家亲眼所见。但总体而言,利多蔽少,并且这些众人口中的蔽,本来不是新政的过错,而是各地盲目跟风,不法商人见利忘义,蒙古和其他反王余孽勾结捣乱所致。
“其实最关键一点是你,你自己不顾军队准备不足,发动云南战争。担心武安国势力太大,强拆震北军所致”。周无忧心中嘲弄的想。朝中大臣其实心里都和明镜一样,只是每个人背后都有各自的集团利益,集团利益驱使他们选择各自的立场。大家此时比拼的,不过是看谁更能说会道,看谁更会打动朱元璋而已。这些祸乱,不过是他们攻击对手的契机。
政治是肮脏的,玩政治的人都是掏粪工,有了他们,街道才能干净。但是如果有人不以玩,而待之以胸怀万民的虔诚,政治,其实是干净的甘露,可以哺育天下苍生。
清清嗓子,周无忧最后提出自己的观点。
“因此,微臣以为,目前关键不是追究利弊,而是设法兴利除蔽,尽早摆脱当前危局。我等在此争执一日,百姓则多挨饿一日,无忧不才,斗胆请万岁搁置争议,诸位同僚共渡难关。废除新政,于事无补,于民无益,当前最重要的不是破坏,而是建设”。最后这句是切切实实的大白话,争论了一个上午,惟独这句白话让所有人如雷贯耳,不敢反驳。
钟鼓楼上的自鸣钟声“当,当,当”地敲响,宣告正午的到来,悠长的钟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行人驻足细听,却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