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宣察觉张幼微在看他和蔺宁,心知作弊之事被她看到了,倒也毫不心慌,伸右手食指搭在唇边,冲张幼微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张幼微面纱下的俏脸一红,扭过头不再看他,心里微微有些羞恼:“这人才是有才,可是轻薄,刚才还那样看着夏侯流苏,垂涎欲滴的样子!”但不知怎么,这轻薄男子笑起来浓眉白牙的样子就是挥之不去,形象异常鲜明。
周宣把那阙《水龙吟》咏杨花词抄好,自己赏析了一番,心想:“诗魁是三嫂,魁副是我,这赢得的三千两银子一并带去给信州,在老家盖一栋结实的大房子,可以经历千年而不朽,我周氏祖辈一直住下去,最后轮到我——呃,乱套了!”
这样想着,周宣不禁微笑起来,发觉又被人偷看了,一个是张幼微,一个是胡扬,张幼微看不到表情,胡扬则是一脸的鄙夷和得意,他的《水龙吟》已经填好了,自认为是有生以来填得最好的一阙词。
周宣见第二支香才燃了一小半,还有一阵子等,不知道楼下大厅的道蕴姐姐她们是不是还等在那里,肯定也饥肠辘辘了吧?便起身走到楼廊上,扶着栏杆下望。
蔺宁也赶紧跟出来,三痴叮嘱她一定要保护好主人,她不敢掉以轻心。
周宣突然挥起手叫道:“老三——老三——”
蔺宁探头往下一看,只见三痴站在楼下一块太湖石上仰头向上看,赶紧招手:“三哥——”
三痴问:“主人要不要吃板栗粽子?”
周宣应道:“好,来两个,给三嫂一个。”
三痴道:“主人请摊开手掌,不要动。”
周宣伸右手到栏杆外,掌心向上,就见三痴从下面将粽子抛上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五丈弧线,不偏不倚轻轻落在周宣掌中。
“真准哪!”周宣笑嘻嘻将粽子递给蔺宁,再伸手,三痴又抛上来一个。
周宣高声问:“老三,仙子她们呢?”
“周宣哥哥,我们在这里。”林涵蕴的声音脆声传上来,她手里捏着一个角粽,吃得眉花眼笑。
周宣道:“诗魁差不多快到手了,呆会就下来。”
下面那些看热闹等待决出诗魁的宣城士子“哄”的一声鼓噪起来,有骂的、有叫的、声称决不允许宣州花魁被外乡人采摘去——
周宣任他们瞎起哄,笑嘻嘻吃完了板栗粽子,将粽叶子轻飘飘丢下楼,又引来一阵非议。
回到楼中,看看白檀香已经差不多燃尽,这回交卷是胡扬第一,到最后,有三个没能交卷,这规定了韵脚的词太有难度,若无捷才,一时半会哪里填得出来!
三个没交卷的其中就有宣州第一才女张幼微,因为这个轻薄多才的周宣之,使得张才女心神恍惚,只填了上半阙,自己不满意,抹掉了。
瞿直、王洋、张弼三人细细赏鉴收上来的六阙词,交头接耳,商议良久,然后由王洋出面说道:“诸位才子佳人,经我三人品鉴,以下三阙词位列三甲。”
王洋吟道:“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日长无绪,回廊小立,迷离情思。细雨池塘,斜阳院落,重门深闭。正参差欲住,轻衫掠处,又特地、因风起。
花事阑珊到汝,更休寻、满枝琼缀。算来只合,人间哀乐,这般零碎。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这阙词是谁作的?”
连昌公子颌首致意:“是在下的急就章,让王翁见笑了。”
王洋道:“连昌公子真乃大才,佩服佩服!”又吟道:
“长空飘舞轻盈,偏因春深风催坠。高枝一别,牵衣欲语,含情若思。迷漫江山,络连花雾,眼慵帘闭。偶掌中悄住,暖绒才觉,又已被人惊起。
最是晚霞残照,试红妆,相思连缀。雨来奔突,纤腰摧折,窈窕梦碎。身在何乡?淡然尘土,任他流水。细算来,十里绿堤,扑面是盈盈泪——这是谁的词作?”
胡扬满脸得色,高声道:“宣州胡扬所作。”
周宣暗暗点头,连昌公子才气的确不低,虽然不见得是在这两炷香时间内所作的,但词意远高于胡扬。
现在的问题是,三甲已出了两甲,剩下一甲,周宣与蔺宁必有一人落选。
就听王洋说道:“这第三阙《水龙吟》摹写杨花尤为精妙,诸位请听好——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这是哪位的佳作?”
周宣思忖了一下,应道:“是在下所作,但在下不敢腆颜列三甲。”
王洋忙问:“这是为何?”
周宣道:“这位宁夫人的词作在下刚才拜读过,远胜拙作,宁夫人进不了三甲,我又岂敢居三甲!”
王洋脸现尴尬之色,偷偷看了看连昌公子。
周宣微微一笑,起身踱步,吟道: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吟罢,周宣朗声问:“此间还有谁的词作胜过此词者?站出来,我周某人拜他百拜!”
“谢眺楼”最高层没有一个人说话,只闻檐角铁马叮叮。
连昌公子长身而起,向周宣和蔺宁施礼道:“两位高贤,词作远胜于我,连某宁愿退出本次诗会,也不敢与两位争锋。”朝众人团团拱手,下楼而去。
王洋叹道:“连昌公子襟怀磊落,人所难及也!”又对周宣拱手道:“方才是我等疏漏了,宁夫人之词果然绝妙,进入三甲理所当然,至于谁是诗魁,题是花魁拟的,就由花魁来定如何?”
周宣心道:“这个王洋是连昌公子的代言人,看来设计对付我的就是连昌公子了,此人既是李坤好友,显然是受李坤所托来暗害我的,嘿嘿,让一个青楼女子来评点诗魁,不觉得有辱斯文吗?”
夏侯流苏刚才一直静静坐在一边,这时开口道:“小女子岂敢,诗魁自然是张公子与王先生、瞿先生三人定,只是小女子觉得胡公子的那阙更合心意罢了。”
胡扬顿时满脸喜色,心想:“花魁美人果然对我情有独钟!”
周宣打量着夏侯流苏,心里在想着连昌公子和夏侯流苏究竟设的什么是计策,难道是想搞得胡扬与他为夏侯流苏争风吃醋,然后借胡扬之手来对付他?这似乎拙劣了一点吧,只要他周宣亮出身份,慢说节度副使,就是宁国节度使也要礼让三分,谁敢明着动他?
王洋、瞿直、张弼三人又商议了一会,王洋说道:“我三人议定,金陵周宣之公子词作文采斐然、描摹杨花妙到毫巅,应为今年诗会之魁首,宁夫人第二,胡公子第三。”
胡扬大叫一声,怒目圆睁,吼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周宣也叫道:“是啊,岂有此理!”
王洋三人错愕不已,心想胡扬不服也就罢了,怎么你周公子也叫岂有此理,你可是诗魁啊!
周宣说:“宁夫人词作实乃咏杨花的绝唱,她若得不能诗魁,谁也没资格得!”
张幼微心想:“宁夫人的那阙词明明也是周宣之所作,为何周宣之硬要把诗魁让给这位宁夫人?”
张幼微想不明白,对周宣更增好奇,她也不愿周宣得诗魁与花魁共渡春宵,所以开口道:“我也认为宁夫人词作第一。”
于是,王洋三人不顾胡扬的愤怒,宣布今年宣州惜春诗会的诗魁是广陵宁夫人、魁副是金陵周宣之、胡扬列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