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让你死,知道么。”
耳畔响起秃顶男人粗鲁的声音。
“这是让你投胎,下辈子去个富贵人家,别来这儿受苦了。”
他听到自己喉咙里的哭喊,不是人的声音,倒像是临死前嚎叫不停的猪。他是一头猪?一头被挂在木梁上任人宰割的猪?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子糊涂了,觉得自己好像生来就是如此。这一切都如此荒谬,而且已经不重要了,作为猪或者人,都不重要了--他马上就要死了。
刀子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手起刀落,眼前只剩下一片猩红,周围的声音也如退潮一般小了下去,安静了。
地上掉了个血淋淋的肉块,是他曾经的脑袋,颈部不断涌出的血浆被接到盆里,真像一盆新鲜的血旺。他感觉自己飘在了半空,看到屠夫继续开膛破肚。“哗啦”,内脏掏出,痛快地扔在案板上,刀还在肉和骨头中间穿梭,好似要雕出几百种花样来。
这是一头猪么?
还是一个人呢?
内脏剜干净了,烫了毛,就能下锅了。猪肚、猪心、猪腰子,一团团堆在案板上,中间却有什么东西在蠕蠕而动,软塌塌的,像一团挤在一起的虫子。风吹来,血珠滚落,肉团摊开,他惊恐地看见内脏中间爬出了一个人形,不过巴掌来宽,浑身是血,活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猴子。
人形滚落在地上,没有人注意它。来来往往的都是屠夫和厨子,他们都忙着烹饪新鲜的佳肴,谁也不会往这里多看一眼。炉膛里烈火熊熊,地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秽物,沤烂的菜叶,没清理的鱼肠,无数的鞋子踩在上面,拖出一行行车辙似的条纹。
人形在灶火附近停下了,火光照亮了它的身子,这……这竟然是一个未出生的婴孩!
浮在空中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婴孩爬上了灶台,消失在热气腾腾的食物之中。狭窄的伙房涌进来更多的人,无数的菜肴被端出去,他感觉自己跟着小二的步伐一起飘离了屋子,外面是个坐满客人的小院,客人身份不一,但都神色匆匆,扒了几口饭就要走。他从上而下环视一圈,发现有几个人分外眼熟。
其中一个……不正是于福么?
于福还没那么穷困潦倒,看来是刚逃难不久,没遇到劫匪。同行有七八人,老老小小,看起来都是一家子。桌上摆了几个素菜,还有一碟肉。
“这小店真是厉害,附近都在挖树皮了,他家居然还有肉食,”
“可不是嘛。”
“这道水煮白肉,香,真香!”
他在高处脸色大变,因为他亲眼看见那个血淋淋的婴孩从菜肴里缓缓爬出,化成一缕黑烟,顺着肉块落进了人们的肚子。人们若无其事,只顾着埋头吃饭,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匆匆收拾好行李,继续逃难之旅。
“饿……好饿……”
耳畔响起女人的轻喃细语,却又渐渐变了调子,仿佛婴儿的啼哭。
“好想吃……救救我……”
远处渐渐传来拖拽锁链的声音,一个白影踱着沉重的步子,跟在了逃难的人群后面。他手中毒蛇般的铁链长得看不到边际,仿佛直接从幽深的地表之下延伸而出。
腥风弥漫,他感觉自己越升越高,好似飘到了无边的天际。他猛地一下睁开眼睛,对上的却是另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白,眼窝深陷,面颊青暗,犹如百年不化的坚冰。
“阴差勾魂,犯妇李氏听令。”
脑袋里嗡嗡作响,他一开口,居然是女子的声音:“民女……民女和这腹内的孩子都死得凄惨,尤其这孩子,毕竟是亲自骨肉,不忍见他流落作恶。民女只想带他远离此处,也算是将功补过,让他投个好人家。”
那团白影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饿鬼宋义,受刑五百年,刑满释放,投胎于李氏腹内。但李氏身故,饿鬼行踪不明,念李氏为其母,特允其助我等寻找,算是将功补过--”
犹如一道闪电猛劈而下,将韩琅恍然惊醒。外面真的下雨了,雷声不断,一股浓重的潮气荡进了屋子。突然门被踢开,几个拐匪粗暴地拎起屋内的人,不等他们开口,冰冷的布团再次塞入口中。
天色微明,倾盆大雨使周遭一切看起来仍像是黑夜之中。雨幕里有人牵来了牛车,韩琅被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拽起,像扔麻袋一样扔进了车内。“碰”的一声,他本来就不太清醒的头脑被摔得愈发昏沉,只觉得身下一阵颠簸,牛车已经开始前进了。
“快点!快点!”
姓张的不停的催,鞭子抽得啪啪作响。韩琅艰难地坐起来,摇了摇脑袋,花了很长时间才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刚才那个梦境太过真实,弄得他现在还耳鸣不止,环顾四周,隐约能看见窗外有一团黑影,身上还锁着阴差的铁链。
原来如此啊……他长叹一声。李氏是被拐卖的菜人,肚里还怀着一个婴孩,是个刑满释放的饿鬼投胎。结果李氏和孩子一起惨死,自己刚才的梦境,就是李氏想让他看到的死前一刻吧。
那为什么来找自己?
想让自己帮她复仇么?
他摸摸自己的手,冰凉,全是冷汗。无论有没有李氏出现,这帮罪恶滔天的拐匪他也绝对不会放过。梦中所见更加剧了心中愤慨,他闭了眼粗重地吐出一口气,仇恨,难过,担忧全部都塞在喉咙口,像堵了一块血痂,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牛车在坑坑洼洼的官道上行驶,雨水顺着半敞的遮棚稀里哗啦地往里淌,很快他脚下就没有一块干燥的对方。他从破败的木窗向外眺望,外面雨意正浓,天地都陷在了一片望不到边的灰雾之中。
几个拐匪还在心情郁闷地叫嚷什么,都在骂老天爷不开眼,弄来这鬼天气。韩琅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正在研究怎么弄断手上的绳索,突然觉得胳膊一凉,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悄悄地滑下来,接着手腕一轻,绳索自己就断了。
身边荡过一个黑影。
韩琅有些无奈又有些庆幸,无论如何,有这样一个助力都不是坏事:“多谢。”
对了,既然如此,何不拜托她替自己报信呢?虽然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但肯定是目前最保险的主意了。他悄悄地望了那黑影一眼,比了“贺一九”三个字的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