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范质的愤怒,张迈却冷静了下来,问曹元忠道:“交涉的大权,本该归元忠主管,当时事急,我就越过你向南令了。如今出了这个意外,你有什么看法?”
曹元忠将赵普的奏报又看了一遍,说道:“既是招降,自不能半途而废,否则会闹笑话。只是这个范延光太没眼力价了,他以中原藩镇的习性行事,却不知是自绝于我大唐!但赵普的处置,依我看并无不妥,他的承诺,言语中颇有漏洞,可以供我们事后运作。”
范质也道:“赵普是代元帅许诺,纵有问题,言语既出,不能反悔。”
张迈道:“那好。”他沉吟了一下,对身旁李昉道:“拟册封文书,封范延光为卢龙节度使,待邺都稍定,便让他率领大军,循运河北上,会剿杜重威。”
刘黑虎心道:“幽州这边,我们冲过去打平就是,如果不是怕粮食问题,薛复那边骑兵南下,一个横扫保证将幽州扫平,还要那个范延光来做什么!”不过如今天策军方对张迈敬之若天,对于张迈的决策,就是心里有点疑问也不会贸然质疑。
曹元忠一听张迈这两个安排,马上就知道这是一个坑,范质虽是书生意气,这几年历练得多了,只一转念也隐隐有悟,李昉妙笔如花,落笔成令,写完交给张迈。他这段时间有些摸到张迈的脾气了,所以这道文书以简洁为要。
张迈看了一眼,却道:“意思是这样,但太短了,也太直白了,给我用典,要用古典,用到我都看不明白的那种。”
李昉一愣,但他作为秘书显然是及格的,主上没解释的事情他也没有多问。埋头就改文书,将文章拓展了三倍有余,文词典雅,辞藻华瞻,真是一篇堪比六朝辞赋的好文章,只是和天策以往的诏令文风显得极其的格格不入。
册封诏书草稿拟毕,李昉再以正楷在卷帛上重抄一遍。然后便盖上天可汗的金印,南传邺都册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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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南北道路已经打通,文书往来不过三日之间,范延光得到册封心中大喜,卢龙节度使掌管的就是大幽州地区,赵普当初的言语就有暗示。再加上张迈命自己北上幽州会剿杜重威的命令,三下里一凑合,范延光心想果然如此,欣然领命。
他得意之下,又将册封文书传示于邺都臣将,诸将一看都来贺喜,没人敢细看。武夫们也不懂得这些,到了李沼这里,他一开始也没看出什么,直到看到加盖的印玺是天可汗之印,心中暗道:“有古怪!”
范质和魏仁溥加入之后,其中一个很大的努力就是进行礼制的规范化,而印玺的制作又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如今张迈有两大印玺。一个是天策上将之印,用于军务,一个是大唐天可汗之印,用于对西域、漠北的册封,这两个都是金印。因为张迈尚未即皇帝位,所以暂时未制作天子之印。当初石敬瑭派桑维翰前来议和,曾在密议中提到要将传国玉玺来献。最后却毁诺不了了之,此事曾为唐晋外交埋下互不信任的伏笔。
至于对内事务,则有一颗大唐政务总理印,是用于阗国所献的极品美玉所制。如今由郑渭掌管,一颗“代万民言”印,以青铜铸成,由杨定国掌管,一颗“天下公法”印,也由青铜铸成,由**官张德掌管。另外有一枚刚刚铸成的华东政务总理之印,属于为东枢量身定做的临时印玺,在规定的东方地区拥有与政务总理印同等的威权,将来如果东枢撤除便会收回封藏。
在范质、魏仁溥的设想中,将来张迈登基,再制一枚天子之印,或者从石敬瑭手中夺取传国玉玺,便可形成二玉二铜二金六大至高印玺的体系。如今天子印未制,若有大事署理,便由天策上将金印、政务总理玉印和“代万民言”铜印三印联章才有相当于天子印的法定效力。
李沼对礼制十分看重,钻研也深,在加入天策之前就已对其礼制有了一番深入研究,这时见张迈册封节度使,用的却是天可汗印,便知其中有异,但他口中也未说破。
诏书传到张奇迹时,这个前算命先生文化水平不高,心眼却仔细,说道:“怎么不是皇帝的印玺,而是天可汗的印玺?”
李沼笑道:“元帅尚未即天子位,怎么会有皇帝印玺。”
范延光毕竟是武人,对礼制不大上心,笑道:“天可汗不就是皇帝吗?”
张奇迹受限于眼光学问,便没再继续想下去。
范延光接受册封之后,当即便传令三军整备,准备北上幽州——范延光也不是没有半点政治眼光的人,自然知道邺都作为河北心脏之地,北控河北,南临山东,当初三国时代,曹魏政权甚至曾有一段时间将这里作为政治中心,这是一个无论谁做皇帝都不可能将邺都分封出去的都市,但幽州作为重要边镇,却正需要一员大将镇守,在范延光看来,舍自己其谁?
他的军马并非邺都土著,所以并不留恋此城,又听说幽蓟有五十万亩良田等着自己,所以人人踊跃,闻令齐聚,余下的守城兵马便暂时交给了李沼,邺都的运河码头留有大量可以运兵运粮的内河船只——这本是当初石敬瑭为了大军北上准备的,如今都送给了天策。
大军正要出,忽然北面传来消息——平幽仓景延广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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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延广是东路大军的两大副帅之一,石晋东路军三帅,杜重威贪酷无情,符彦卿为人中庸,至于景延广,他虽是武人,对华夷之辨却看得很重,杜重威种种亲辽反唐的决策他其实都是反对的,只是拗不过主帅,早就积下了许多不满。
景延广在平幽仓固砦自守,自知野战不是高行周的对手,便半步不出砦门。只是守住运河沿线和屯粮仓窖罢了,这时天下汹汹,整个河北人心惶惶,就是三岁孩童都认为杜重威一定抵挡不住张迈与杨易的夹击,景延广作为三帅之一,自然更知道幽蓟守军如今的士气低落到什么地步!景延广也不指望自身难保的杜重威能援救自己,心中已在思考退路。不料这时竟传来邺都易帜的消息!
邺都扼守运河南下的干道,范延光一降,那就是把东路军的后路给断了!消息传到平幽仓,满砦兵将都如被雷劈了一般,反而是景延广一片平静——他那原本还在摇摆不定的心因为邺都易帜之事而彻底定了下来。
他已经准备向高行周派出密使了,不料就在这当口李潜入平幽仓说降。于景延广来说那就如同要睡觉张迈塞了个枕头过来,当晚便将事情说定,第二天他预作安排,将可能叛乱的将领监视起来,然后召集诸将,宣布自己将弃晋归唐。
平幽仓的这起变动,比起邺都易帜来过程中可谓全无惊险起伏可言。满砦兵将听到景延广的命令后非但没有一个反对,甚至当场就传出了欢呼声!
第二日高行周的骑兵便进驻平幽仓,景延广也老老实实地交出了兵权,并要求到易县觐见张迈。
邺都既已易帜,平幽仓再一倒戈,立马产生巨大的连锁效应,沧、景、德、贝、棣五州相继宣布易帜,就连冀州的起义军也宣布愿奉张龙骧为天子。除了少数州县态度**之外。河北大部分州县尽归天策,幽州的杜重威便陷入三面包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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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邺都,范延光却是一阵大骂道:“早不投诚,晚不投诚,偏偏这个时候投诚!”他原本是打算沿着运河北上,在会剿杜重威之前先连同高行周把平幽仓拔了,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景延广也是一个识时务的,范延光不免少了一桩功劳。
孙锐道:“将军,咱们可得赶紧北上,可别还没赶到地方。杜重威也投降了,到时候元帅再封他一个范阳节度使什么的,那将军的卢龙节度可就空悬了!”
范延光道:“有理!”当即命令兵马行,一来忙着赶路,二来张迈已经派来监督军律的司马,因此沿途竟未祸害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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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马行走毕竟不如书信往来,范延光这边刚刚出,高行周的奏报也送到易县,还是派了他儿子亲自送来,张迈拿到奏报心头就如同开了花一般,脸上也满是笑意,眼睛都眯起来了,对高怀德道:“各窖粮仓都到手了?存粮有多少?”
“到手了!景延广投降得很干脆,粮仓没有受损。”高怀德道:“我父亲一入平幽,便将各仓窖看管起来,该换防的换防,该整顿的整顿,确保万无一失。至于数目多少,如今计粮官正在统计呢,仓储太多,确切的数字还要等两天,我急着来给元帅报信,便先来了,但按照家父的估量,应该够四十万人半年之食。”
张迈大喜道:“那就够了!那就够了!哈哈,哈哈,哈哈!”
之前军粮有限,张迈有兵马也动不得,这时候有了两座大粮仓做后盾,张迈心中再无顾忌,他连笑三声,对李昉道:“拟军令,一,着杨光远南下,接管邺都。冀南防线,由他督理。”
帐中众人一听,都是心头一凛。
“拟军令!二,薛复所部兵马,全线南下,与我会师幽州!”
刘黑虎闻言大喜,知道元帅要放开手干了。
“拟军令!三,折德扆相击行动,若敌可取,便渡过黄河,切断洛阳与山东的联系!”
三道军令,李昉挥笔而就。
曹元忠道:“居庸关常思,古北馆赵思绾,日前都已经秘密派人入易,愿意弃暗投明。”
居庸关是幽州的西北门户,古北馆是幽州的东北门户,两扇大门一开,幽州面对北方就再无天险可防。如今张迈又在易县,南北大军一个夹击,幽州就成孤城,这一片平川之地上,杜重威将不得不与天策唐军的百胜之师野战,结果如何,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毫无悬念。
张迈笑道:“行。你看他们提什么要求,只要不太过分,一应许了!”
这时外间奔入一个军士来,道:“报!幽州杜重威遣使前来,有表请降!”
大帐之内一下哗了一声,这边天策的几路大军刚刚要围攻会剿,那边杜重威就来投降了。
刘黑虎深感惋惜。曹元忠嘴角冷笑,范质则喜形于色,高怀德喃喃道:“他倒是会看风色!”
张迈不拿降表,目视曹元忠,曹元忠便接过降表看了一眼,道:“没错。杜重威愿举军来降。”
张迈道:“条件呢?”
曹元忠道:“他求的也是一个节度使之位、五百里之封。”
张迈哈哈大笑,道:“他的消息也不慢,大概是听说我册封了范延光吧。”
曹元忠陪着笑道:“多半如此。不过他的地位比范延光高,却只求相同封赏,那是自知坐实千尸坑一事臭名远扬,不敢不自己降价了。”
张迈冷笑道:“他既然知道千尸坑是个罪孽,便应该知道我不会轻易饶他!”
范质道:“元帅。难道要拒绝他?”
张迈拍拍手掌,道:“三日之后,召集诸将、易县父老和这段时间来投的士人,我亲自接见他的使者。”
曹元忠领了命令,便去安排。
恰好这三日之中,一南一西一北,来了三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