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走了没多久,那艄公便撑船而出。
白日晃眼,长河之上大小船只进进出出格外繁杂。
“无碍吗?”照临紧张道。
艄公悠然道:“夜晚只见回的不见出的,才是惹眼。这水道我走了五十多年没出过岔子,码头上那些当值的有哪一个敢拦我的船?舱里歇着,别探头!”就见竹篙一杆,在水阵里左摇右晃,小小的客船便从大船的缝隙里平稳流过,挤挤挨挨地,却是谁也没注意到他。或许当值的人看到他了,但是一句也未曾多言,径直放行。一会儿小船已到长河之上,把那码头和成堆的大船甩在身后。
一切都远去了。阔大的长河之上,再无凶险。照临松了一大口气。或许是他喘息的声音太大,惹得艄公好一阵大笑。
“南岸遍地是不怕死的侠客。”照临不由得吐出一句怨语。
“我可不做什么侠客!那些舞刀弄剑的,只知道打打杀杀!”
“楚掌门不也是个舞刀弄剑的?”
“他心善。”艄公的声音轻了下来。船已稳,他便在船头席地而坐。“黑石崖下受他相助的人不计其数。”
“你也受他相助?”照临好奇道。
“旧事了。”老人的目光抛向遥远的地方。“黑石崖以往可不那么安生。”
“不安生?不都说黑石崖的生意人最实诚?”照临笑。
“不实诚的能做逐羽剑派的生意?”老汉嘿然一笑,说起一段往事:“我儿嗜赌,久赌必输。也不知他怎么遇上个放贷人,借钱还债,结果签了个要命的契约,才隔了不到一个月,催债的就上门要来收房契地契。赶走一次又来一次,眼见着利滚利,这钱全家几辈子也还不清。索走了地契不算,还要拿性命相胁,让人卖儿卖女。老汉我打了一辈子渔,哪见过这等泼皮无赖?儿媳差点儿被逼跳了井,幸被村人救下。他们让我去找楚掌门……我一老汉哪里认得什么掌门?”
“后来呢?”照临被激起了好奇心。
“我只好硬着头皮跑到镖局去找管事的。有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说,事儿记下了,让我回去等。我在家等了三日,眼看着债主又要上门,恨不能做好拼死的打算。那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便来了,居然还带着债主。那债主似乎很怕他。”
“他便是楚掌门?”
老汉笑而点头:“债主还了房契和地契,又带了份新的债约。楚掌门说:本金必须还,但利息不是这样的还法。码头缺个工人,让你儿明日去码头上工。一半工钱抵债,一半用以生计,做个十年,应是足够了。若再有违此约,生死自负。债主也诚心允诺。他离开的时候,对那放贷人说:做用命来换的一日生意,还是一辈子的安稳生意,你可自选。我老汉一辈子不敢忘那眼神,有股笃定的狠劲。”
“他向来霸道,谁敢违他心意!”照临苦笑。
“自此以后,黑石崖下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小放贷,皆不得高过二分利。这样的事,你若是想知道,该去问凝香阁的书生——太多太多了。”
照临沉默着,忽而心中飘出一缕伤怀。他似乎慢慢懂得了楚涛的执念,却又有更多悲哀。楚涛做了太多为人抱薪的事,然而,这个习惯了安排一切的人终是安排不了自己的生死。
船舱里隐隐有哭声。
照临生怕有什么意外,追了进去。
冷凤仪抱着一本琴谱泪如雨下。不知是因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还是因为数日漂泊的凄伤。
黎照临完全不懂她。“天亮就能到家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