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宫殿内外一片沉寂。
沈千染半臻着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眉眼之间尽梁春色,似沉浸在幸福的过往之中。
水月静静一笑,悄然起身,看了一眼窗外柳梢上的弦月,走到一旁的陈列柜边,点燃艾草,走到寝床边,挑起帘帐,缓缓熏着。
片刻后,放下透明的帐帘,熄灭艾草,关上窗户。又给沈千染备了舒服的亵衣亵裤,正想退出,沈千染却突破然开口,“又是快子时了,一定是平儿不肯回宫,也不知道缠着兰亭到哪玩。”说着,轻叹一声,拿起竹蒌里昨晚绣了一半的汗巾,继续打发时间。
水月闻言,淡眉不知觉轻轻拧起,思量片刻,重坐回沈千染身边,低声道:“小姐,您多留意二公主,奴婢觉得二公主在故意疏远您。”
沈千染一惊,细针差点刺进指尖,疑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二公主觉得您不关心她。”水月轻叹一声,指了指沈千染手中的汗巾,“先不说别的,就单说这汗巾吧,小姐肯定是给皇上绣的,还有皇上用的荷包,枕边的香囊,冬天里加厚的靴垫,哪一件不是小姐您亲手缝的。可反观二公主和三皇子,小姐您数数,有几件是您亲自缝的?三皇子倒还罢了,他喜欢看兵书,或是在军营里,或是在暗卫营里和暗卫们一起受训,在宫中的时间少,回来时,您自然对她嘘寒问暖,可二公主呢?”
沈千染微微侧头,浅淡笑容好似清晨露珠,“平儿,平儿不是很好么,她平日里喜欢什么,要什么,兰亭还是全满足她,我还一直担心兰亭把她给惯得太娇纵了。”
水月心中暗叹,二小姐如此聪慧的人,却也有身在庐山的时候。
“小姐,您以往每年生辰,二公主都会费尽心思,讨您喜欢,可今年,二公主把亲自编写多年的剧目给了兰君小世子,您不觉得奇怪么?”
沈千染失笑,“许是平儿大了,瞧不上这小孩子的玩意,或许,她会送别的,总之都是心意,我都会喜欢。”
水月依旧一脸正色,“奴婢问了,今年公主把您今年的生辰礼交给金装玉库去采办了,说是只要今年金装玉库新款的头面,就可以。”
沈千染心潮慢慢翻涌,面上却是极其平淡,似不愿去深探究,“这……也没什么不妥,总归是孩子的一片心意。”
“小姐,二公主今年十五了,再过一两年,可能就出阁,将来……。她恐怕比皇上陪您的时间还少。您多留意留意二公主吧,她最近,王爷在时,她会找王爷陪她骑马,王爷忙时,她就一个人去了暗卫营找三皇子,都不朝您撒娇了。”兰亭禅让出皇位后,水玉和水月等人叫了一阵子的太上皇,可怎么叫怎么拗口,主要是兰亭太年轻,实让人难以将太上皇三个字扣上。
叫皇上么?又与赐儿的称呼相重。
后来,水玉和水月索性叫回了以前的称呼,称兰亭为王爷。
这时,水玉提着宫灯,掀了珠帘,缓缓步进。沈千染有些恍惚地看着水玉手中的宫灯,突然想起,往年元宵,兰缜平都会亲手为她做几盏绢制宫灯,但今年元宵,她便让兰亭带她去了丽水镇,看花灯。
兰亭希望她也去,可她担心兰天赐半夜睡得不安稳,不肯前行。
这一想,猛地惊觉,好象这七年来,她与兰亭出宫的时光极少,更别提陪着女儿去游玩。
“哎,终于把这小祖宗给哄睡了,一晚上跟几只狐狸捉迷藏,出了一身汗,洗了两次澡全白洗了。不过,这也好,最近倒瘦了下来。”水玉走到桌边,自行倒了玫瑰露,润了润咽喉,“小姐,女儿家不同男孩,女儿家是要娇养大的,皇家的孩子当然不缺东西,但她也只有一个父皇,一个母后,和寻常的孩子一样,潜意识里,会想在父母面前邀宠,多得点宠爱,所以,二公主发现无法引起您的关注时,就一直会粘着王爷,她想告诉您,她也只要父皇了。”
水玉的话更浅显,如醍醐灌顶,将沈千染的心凉了个透,所谓旁观者清,这一想,果然,这些年,她对女儿极少关注,一则是兰天赐严重失眠牵扯了她大半的精力,二则是,她一直以为有兰亭多替她关心女儿,宠着疼着,让她生活在无忧无虑的宫庭中,已经足矣。
却不曾想,女儿家的心思才是最复杂的。
水玉见沈千染脸色一下变得苍白黯淡,连嘴唇少了鲜活颜色,连忙安抚道:“小姐,您也别太担心,二公主到底年少,哄一哄,多陪陪她,或给她做些她爱吃的小点心,准是什么都解决了。”
“就是,奴婢只是想早一些提醒,省得将来公主出嫁了,您呀,再后悔就迟了。”
沈千染只觉心中混乱一片,张了张嘴,极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平儿和祉儿刚出生时,也只喝了我半个月的奶……”沈千染眼圈再次泛红,低低自语道:“那么小的孩子,我竟舍得。”
水玉沉默不语,兰缜平和兰缜祉出生时,沈千染亲自喂奶,小赐儿当然羡慕,跟着弟弟妹妹也要沈千染喂。
沈千染念着赐儿一出生便不曾喝过她的奶,竟把月子里大半的奶喂给了四岁的赐儿,饿得两小家伙哇哇大哭,后才,索性请了两个奶娘来喂二公主和三皇子。
赐儿便独享了沈千染的母爱。
那时候,水玉便想劝着,手心手背都是肉,沈千染不能偏得太厉害。
可一想到赐儿和沈千染前世的经历,水玉便忍住了。
“二小姐,既然说到这,奴婢就再斗胆,说一说谢家六小姐的事了。”水玉向来憋不住心事,重重一叹,“奴婢太担心这六小姐的身子,就算将来能治愈,可在子嗣方面也是个大问题,她的亲娘茉夫人,在东越可算是专房专宠,可这辈子估计也就这么一个女儿。二小姐,万一将来这六小姐,也是不宜生育,那不是……太委屈了赐儿么?”
水月亦叹,“小姐,奴婢这几天也是烦着这事,可又想着,皇上难得有一个让他上心的人,奴婢不想泼他冷水。”
其实,两人更担心的是沈千染,兰天赐子嗣少,沈千染肯定是第一个揪心,哪一个做母亲的,不希望儿子给自已多添几个孙子。
沈千染思忖片刻,摇摇首道:“不,这一点,我宁愿成全赐儿,儿女与父母的缘份是最强求不来的,如果仅是为了这点,让赐儿将就,我于心不忍。”
沈千染相信,如果她执意干涉,兰天赐很可能会在感情萌芽之时,为了她而掐断。
可她这样做,赐儿真的开心了么?
“你们去休息吧,我脑子乱,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水玉水月离去后,沈千染呆坐了一盏茶时,走到窗边,月已上中天,思忖着,兰亭和兰缜平也该回宫,披了件披风,准备去宫门口等候。
今夜,云深月不明,鸾凤宫的长阶,孤寂冷清,沈千染心思重重缓缓低头前行,近廊道弯处时,耳较响起一声宫人请安之辞,“给娘娘请安,皇上半个时辰前已经安枕。”
沈千染蓦然一惊,环视四周,她原本想去女儿的访琴宫给她拿件披风,才发现自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又走到了承义殿,好象这么多年来,又成习惯,夜里睡前,总是会偷偷去看兰天赐一眼,看他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发恶梦。
宫人察觉沈千染脸色不对,急忙问,“娘娘,要不要给您传太医?”
“不必!”沈千染摇摇首,转身,快步向访琴宫走去。
兰缜平访琴宫与莺凤宫只隔了两个三丈长的廊道,守在寝宫外侍夜的宫人提着灯笼在廊道边打着盹,丝毫不知道沈千染推开寝殿的门,走进了公主的寝房。
寝殿中,熏香渺渺,沈千染踩在厚厚的毛毯,视线缓缓从四面的眼花缭乱的挂饰掠过,多数是行军用精巧物品,有些是暗卫营的小机关,还有一面墙,全是战利品,如猎鹿的脑袋,豹皮、虎皮,都是兰亭带她去狩猎时,兰缜平自己所猎。
走到寝床边,拿起挂在一旁支架上的披风,正欲离开,却见玫瑰红的枕头下,露出半本线装的书籍,沈千染疑惑,这女儿向来喜武不喜文,怎么会在枕下藏着书?
俯了身,抽出来一看,双眸瞬间沁湿,微一眨眼,泪珠便沿着脸颊滑落。
水月和水玉果然说得没有错,她真的是太勿视这个女儿了。
而兰缜平显然也藏得好,让兰亭以为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女继承他的长处。
每一次兰缜平狩到好东西,兰亭就会当着沈千染的面夸奖女儿,那自豪的表情言溢于表。
所以,兰缜平为了让父亲永远为自已骄傲,每日学骑射,学武术。
可从这本翻了无数次的医书,和密密麻麻的注解上看,这孩子,得了她的衣钵,在医术上天赋不浅。
这些年,她和赐儿每每探究医术时,兰缜平也时常在旁边听,她只当这孩子是凑热闹,却从不曾问她想不想学。
指尖反复轻触医书上兰缜平所注的医解,不知觉,一滴泪落在了书页上,沁出一片的墨花,她回过神,合上医书,将它放回枕下,手撑在床沿边,秀睫频频抖动,簇簇如同蝶羽在风中颤抖,良久,她抹去眼中的泪,眸中渐渐凝聚星火。
沈千染走到宫门口时,惊得几个侍卫差点连长枪都握不住,以前,娘娘出宫去逛逛自己经营的药行是常事,可这些年,那些药铺全交给了杨夫人打理,已极少见娘娘出宫。
何况,又是这时辰。
“娘娘,天色已晚,您……。”
“各位将士辛苦了。”沈千染淡淡一笑,“本宫不出宫,只是在这等太上皇和公主回宫。”
寅时未至,几十骑的快马从远处由疾渐缓,为首的兰亭远远就看到沈千染站在高高的宫门下,一袭触目的雪白披风,在夜风中衣袂飘飘。
跳下马,紫色的披风一卷,将她揽进怀中,那边,侍卫已接过缰绳,牵离。
沈千染看着兰亭身后十丈外的一匹枣红马慢慢地走过来,唇边绽开温婉之笑,挣了兰亭的怀抱,迎了上去,接过缰绳,伸手要抱女儿下来。
兰缜平微微一怔,失笑道:“母后,您抱不动女儿了,女儿自己下来。”说着,一个漂亮的身姿,便从马上跳下,一身英姿飒爽的玫红劲装,长发绾起,上缚长巾,一派江湖儿女的打扮。
一双眼睛遗传了宁家特有的琉璃色,但脸型轮廓像极了兰亭,精致中带着一股不拘一格的痞气。
沈千染抚着女儿被风刮得生冷的双颊,柔声道:“骑了一宿的马,累了吧。”
兰缜平巧笑嫣然,摇摇首,“不累。”说话间,扑到兰亭怀里,“父皇,您说,女儿今天是不是又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