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道屏风,外间只高女官与七姑娘两人。因着是女子,到底照顾人的差事儿办起来更妥帖。高女官留下,七姑娘却是要告辞离去。
“何来这般客套,你我同属朝廷女官,分内事罢了。只之后,若然再遇上贺大人吃酒,甭管那位听不听得进去,多劝劝总不是坏事儿。饮酒伤肝,辛辣味儿太重,这么着一刺激,难保又要不好。”
七姑娘也是知晓高女官难处的。如她们这等做人从史的,公事上得分忧,私下里更怠慢不得。上峰有个头疼脑热,便是失职,更何论要命的急症。于是一反常态,多提点两句。
高女官哪里不知七姑娘这是一番好心,感恩戴德道了谢,非要送她到门口。七姑娘临去前,瞥了眼自个儿为了以防万一,栓在凭栏上的果饼。
暖阳照下来,衬得外间包裹的蒲叶,品相极好。可叹却是,遇上这场莫名之灾,再无人有心理会。高女官忙着进屋照看贺大人,回身时,那门帘唰一下打落下来,只留下她亲手做的果饼,孤零零挂在廊下。
七姑娘觉得糟蹋了东西,可送出去的礼,怎好再收回来。只得恋恋不舍多看几眼,悻悻而去。
头一回亲历这般严重的哮证,贺帧也是心有余悸。此时安然无事,靠坐榻上,伸出一手,垫在迎枕上,叫御医请脉。他只抬手摁着额角,面上寡淡如水,脑子里乱极。
彼时鬼门关里闯一回,最难过那会儿,他闭眼,耳旁只得她柔声抚慰。眼前却接连不断,莫名奇妙,冒出些似曾相识,又极其陌生的画面:
仅点了一盏烛台的屋子里,一身鹅黄襦裙的女子,神色木讷,静静守在他病榻前。女子目色空茫,分明是姣好的面容,却透着几分灰白的颓丧。
她身后婢子忧心忡忡,上前来,低声劝慰。“姜姬,侯爷此番发病,御医说了,好在救治及时……”
侧对他而坐的女子,面色惨然,沙哑哂笑着,打断了那婢子进言。
“他若不为国公夫人出头,好端端,与人斗什么酒。如今倒好,他心里只得郡主一人。侯府上下,他尽皆抛诸脑后,便是连自个儿性命,也能豁出去,为了那女人,拼死维护。”
女子一边离魂似的絮叨,一边捏着绢帕抹泪。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泪打衣襟。
贺帧死死摁住额角,闭合的嘴角变得僵硬。指甲掐进肉里,强自掩饰的平静,掩不住心底骇然惊疑。
是她!竟是她!他脑子里那女子,竟会是她!
破庙初见她容颜,他恍然一瞬,只觉似曾见过。没想到……
贺帧方才转好的面色,渐渐青白。头痛欲裂,支离破碎的画面还在继续。他听见她对那婢子说,“罢了,侯爷既不惜命,妾身也是无可奈何。且由了他去,只管他高兴。日后也莫要再劝他少吃酒。人不如他的意,话怎么能进他的心。劝得再多,也是徒然。”
他心里钝痛,这痛比胸闷闭气,犹有过之。仿佛有人在他心口,生生撕裂一道口子。
他听出来,她对他无比失望。
“大人?”诊脉的御医被唬了一跳,方才还好好儿的,怎地骤然又变了脸色?以为世子是病情反复,赶紧切脉,却发现脉象平稳无异,不由更是惊心。
榻上之人,缓缓睁眼。动作极慢,半开半合的眸子,只露出一条缝隙。狭长的瞳眸深处,猩红一片。
“无碍,继续看诊。”
脑子里情景,一幕紧接着一幕,似无穷尽,无比紊乱。他眼前都是她,她含笑的模样,娇羞的模样,嚎啕大哭的模样,以及,心灰意冷,再不肯正眼看他的模样。
她时而是风华正好的娇娇,时而是面色枯黄的妇人,时而是贤惠端庄的美姬。
贺帧掩面的手掌,手背上青筋鼓鼓,似要崩裂开来。扣得太使力,指甲也隐隐泛白。
——姜氏阿瑗,姜氏阿瑗……之前有亲问,柿子有上辈子的记忆,贺帧会不会有。答案揭晓,有!不同只是,柿子上辈子的记忆,如今已清空,只留下一丝淡淡的感觉。而贺帧的记忆,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