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那个逼良为娼的家伙似乎也发觉了不对,得意的笑顿时有些僵硬,疑惑地朝自己望来——这一看,轮到她脸色一变。
原本她算得妥妥的,这个小乞儿长得秀气,年岁又还小,扮起女装来足以乱真。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往他胸口塞东西!
——更不该在塞了东西后还拉着他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小乞儿的胸脯上——那里,很明显有什么东西,歪掉了……
“你往里面放了什么?”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让小乞儿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偏偏对方还一脸学术探究的神情。
身旁那个家伙本来有些萎靡,一听居然又来劲儿了:“哈,公子你绝对猜不到!”
“馒头?”
“不对——”
“花卷?”
“花卷哪有这么大?”
“唔,瞧这形状,莫不是藏了两个瓷碗在里面么?”
“哈哈……我跟你说,”少女笑得好得意,“我把葫芦的下半截劈开两半,给他一边塞一个,是不是看着很逼真?浑圆又大气!”撇撇嘴,“可惜跑太急歪掉了,不然公子你肯定瞧不出来。”
“原来是葫芦。”公子点头,“圆则圆矣,可惜柔软不够。依我看,还是用馒头更为妥当,万一谁人想亲近一下软玉温香,这一摸,触手冷硬无趣,岂非大煞风景?”
“唔,说的也是,”少女慎重颔首,换上一脸崇拜,“不愧是公子,果然思虑周全。”
“谬赞谬赞。”
这对主仆,居然当着受害者的面,无耻地讨论起人家的“内容物”来。
小乞儿听得脸乍红乍绿,忽然一咬牙,扭头就跑。
“喂!”
身后传来少女的喊声,小乞儿头也不回。
却听耳后风声呼啸,接着眼前一晃——她竟已在自己身前。
这鬼魅般的速度……他怎么忘了,这里住的都是妖怪啊!
他又惊又怒地瞪着她,脑中不由地翻滚起以前听过的鬼怪故事。
她想怎样?吃了他?炸了吃?剁了吃?……吸干他的精气然后抛尸荒野?
他很快知道答案——一只锦囊递到他面前。
“喏。”
他戒惧地盯着她。
“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拿着吧。”
他先是迷惑,随即脱口而出:“你是说——?”
庙里那人要他来这里拿一样东西,言明若拿到了,就破例收他为徒。
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锦囊,小乞儿表情复杂。
只迟疑了一瞬,他接过锦囊。不想追问为什么他们知道自己的目的,他们是妖怪不是吗?一定是用妖术算出了他的来意。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他低声说,“逼我穿女装的事,我记下了!”
一扬下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妖怪,有种你在这等着,等小爷学了道法回来会会你!”
对方瞪大了眼,忽然转头:“公子,怎么办,有人放话要找我们麻烦呢!”
男子半根眉毛都不动,“是要找你的麻烦。”
“公子你可真无情。”少女半真半假地埋怨,而后回首,瞅着小乞儿。
忽地,她嫣然一笑。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作为一个无恶不作的大妖怪,放虎归山可要被大家嘲笑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乞儿觉得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个院落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活过来了。
也许是那株开得诡艳的曼陀罗,也许是墙上雕刻的怪兽……它们都在无声地笑。
少女抚着自己的脸颊,似在沉吟该将这个大胆扬言要修理自己的人类如何处置。
“啊,有了。”
她抬手覆上自己左胸,嘴角仍是那抹盈盈的笑。
空气中那些妖异的笑越发尖锐了,小乞儿依稀感到有种名为“幸灾乐祸”的气氛弥漫在四周。
很不幸,那个倒霉的被围观对象,就是他自己。
她胸口的衣襟里藏着什么?毒蛇?毒箭?
“放心,很快就结束了。”在小乞儿的屏气戒备中,她微笑,“我还蛮喜欢你的,所以给你特别优待……。”
唇边落下意味不明的话语,噙着一抹笑,化身少女的妖怪缓缓拿下放在胸前的手——她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黄色的纸符。
来不及思考为何看似完全是妖怪天敌的纸符会出现在一个妖怪手里,小乞儿整个瞳仁已全然被眼前骇人的景象占据。
你有没有过在午夜被噩梦惊醒,连呼吸都带着惊惧?
你有没有过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连战栗都僵硬成死尸?
白森森的骨架,黑洞洞的眼眶。额心一点猩红,灼灼如白色荒原上凝固的血,煞气千重。
风声凄厉,笑声嘶哑。
“红粉骷髅”,原来不只是个比喻而已。
从红粉到骷髅,也许只是一个瞬间,也许,只是一张纸符的间隔。
鼻间骤然涌进一股异香,似一柄铁锤将业已混沌的脑仁狠狠砸晕。
以后的日子,小乞儿韩茗会庆幸自己及时昏倒,于是躲过肝胆迸裂的一劫,没落得千百年后那位姓许名仙的男人一个下场。
但此刻,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骷髅咧着嘴将纸符揣进怀中,下一瞬,白骨摇身一变,又是那个豆蔻少女。
庭院中流散着浓郁的迷香。
“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拍掉手上剩余的迷香,她满脸写着“啊又玩挂了一个接下来的日子又要无聊了”。
几步外,男子懒懒道:“又是杀人,又是救人。素素,你很闲嘛。”手过处,又一朵曼陀罗委地。
曾经的元夕,此刻被称作“素素”的少女,眼珠一转,走过去,歪头看他。
“公子不愿我救他?”
他瞥她一眼,目光又落回花枝上。“可惜了那迷香。”
若非她及时放出迷香,遭受了那般视觉冲击的人类会在几个眨眼的功夫内,死得不能再死——活活吓死。
比起那样,此刻因吸了迷香及时昏迷的韩茗,除了倒地时被青石板磕出一个包外,全须全尾,活龙一条。
多幸运啊!这都要归功于元夕姑娘的手下留情。
感叹着自己的功德,然后走过去,单手扛起韩茗,预备把他送到庙那边去。
郁闷地看到自己的白裙蹭上小乞儿身上的灰,元夕蓦地体会到“自作自受”的作者发明这个词时的心情。
真想管杀不管埋啊。啧,偏偏这会儿太阳出来了,她真不想在走在五月的旭日里……
说起来往北边走,不远处就有一条河呢……
“向北走半里,有条河。”男子忽道,声音闲闲。
元夕表情一僵,而后嗔道:“公子说什么呢。”义正言辞,“元夕能做那种缺德的事儿么?”
曼陀罗花和墙上异兽齐齐发出嘘声。
“别笑。”元夕正色道,“比起公子,难道我不算天真可爱吗?”
所有嘘声瞬间静默了。
……无法反驳!
不过……众人一起望向男子。
他眯眼,唇角一动……
“我送他出去!”元夕一溜烟跑了。
院中的迷香在风中渐渐消散。
男子微微一哂,收了霜刃,漫步向房中。
墨色的发隐入门后,庭院中顿时响起妖物们此起彼伏的舒气声。
五月,长空里,云幕低垂。
院里香气完全消失的时候,元夕也回来了。
“公子呢?”她问。
墙上异兽朝房间一努嘴。
她点点头,正要离去,半空里却飘下银白的雨丝,很快淅沥成小雨。
“又下雨……。”她皱皱眉。
半大不小的雨,却也足以打湿行人的薄衫了。
元夕索性坐在阑干上,倚着廊柱等雨停。
雨水落在地上,汇成数条小溪。
这场雨下了好久。
雨收风霁,淡天一片琉璃。
日晖洒下来,落在回廊前的两个身影上。
一个素白,一个墨蓝。
“公子。”
“嗯?”
“是你把素素做成骷髅蛊的,对吧?”
她看似随意地问。
“嗯。”他亦回得漫不经心。
她便不说话了,两眼望着远处的天际。
浅淡的云色,让人想起某些同样既白且冷的东西,譬如荒原,譬如白骨。
他略略俯身,目光落在她发髻的簪花上。“在想什么?”
“那天,”她慢慢道,“公子为什么想杀掉我呢?”
风声骤然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