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飞惊回头,只见陈元龙穿着一身铁灰色的中山装,手执拐杖向他走来,段云飞快步迎上去伸出手,两人的手在相隔三十年之后又握在一起。
相比之下,陈元龙显得更加衰老,才六十多岁的人走路已经需要借助拐杖了,很难想像他怎么走上峰顶的,十年的铁窗生涯似乎严重摧毁了他的健康。
“师弟,当年不是你多方奔走,吾命休矣,这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我欠你的情啊。”段云飞颇为动情地说。
陈元龙淡淡一笑:“彼此,彼此,若不是师兄你高抬贵手,我恐怕也不能活着走出保密局的审讯室,你不必谢我。”
段云飞望着北面的钟鼓楼,声音低沉地说:“当然要谢,那年在监狱里,每天都有犯人被拉出去执行死刑,我每天都做好上刑场的准备,把最干净整齐的衣服穿好,就这么一天天的等啊等,等得很烦躁,你知道,我不大在乎死亡,但我不喜欢等待,尤其是被动地等待死亡,我得承认,其实我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恐惧感,每天太阳落山时我的心里都会轻松一些,一个声音在告诉我,段云飞啊,你又活过了一天,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至少今夜你是安全的。师弟,这种等待的日子我过了将近一年,每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终结,每天都会出现新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只能来自太阳落山后,当我知道自己可以活下来的时候,我想到了你,共党里我只认识你一个人,除了你,不可能有人为我开脱。”
“师兄,这件事我很抱歉,当年我以北平地下党城工部谈判代表的身份向你保证过,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编,我们对所有起义人员将一视同仁,既往不咎师兄,我食言了,多年来这是我的一块心病。”
“师弟,别这么说,这不能怨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谁也不可能超越历史,记得当年我们在这里也探讨过历史兴亡问题,那时我们都很自负,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其实,现在看起来,你我的个人命运一旦融入历史的大背景中,谁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师兄,当年你可是个冷酷的职业杀手,怎么,坐了二十五年牢倒成了个非暴力主义者?”陈元龙半开玩笑地问。
段云飞也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师兄,找个地方小酌几杯如何?”
“乐意奉陪。要说喝酒,该把我们共同的老朋友找来,这些年他的酒量可是见长。”
陈元龙猛地停住脚步:“你说的是金鹏?怎么,你还不知道他的事?”
段云飞惊讶地问:“我有半年没见到金鹏了,他怎么了?”
“两个月前他去世了,死于脑溢血,要是早点儿被发现,也许还能抢救过来,可惜他发病时身边没有人,就倒在自己的屋子里,第三天才被邻居发现。”
段云飞沉重地坐在台阶上:“该死,都怨我,最近事情太多,就没和他联系,我该早去看看他……。”
“我恢复职务以后,金鹏来看过我两次,每次都帮我干些家务活,我当然不过意,就送他一些烟酒、衣物之类的东西,你也知道金鹏那人好吹牛,他拿着我送的东西到处吹,说和我是亲戚关系,他去世后,联运社的上级单位街道办事处通知了我,他们真以为我和金鹏是亲戚,我让秘书帮他料理了后事,骨灰存在老山骨灰堂,办的是三十年存放期。”陈元龙补充道。
段云飞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金鹏救过我的命,我一直记在心里,总想着有一天我的情况好一些了,再好好报答他,谁知道他这么快就去了,我心里很难过,总觉得欠他很多。”
陈元龙说:“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小人物,所不同的是,他有能力化解痛苦,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没心没肺,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愉快的一生,真的,他活得比你我都愉快,而且总是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神话里,我想,金鹏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候,大概是抗战胜利后,你给他摘了汉奸的帽子,以保密局特工自居,把自己说成是抗日英雄,尽管他后来也为吹牛付出了代价。”
“你觉得金鹏活得很愉快?”段云飞问。
“至少没有我们这种沉重感,他的思维简单明了,却接近生活中最本原的东西,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不要什么,而且很快能得出自己的判断,其实旧时代大部分老百姓都是这样,他们对什么主义,对理论都没有概念,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他们只希望过安定的日子,能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平平淡淡地离开这个世界,政治家们要做的,是尽量少折腾他们。”
段云飞站起来:“师弟,我们下山吧。”
陈元龙拿起拐杖道:“走吧,走吧,生者如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两人互相搀扶着向山下走去。
走下台阶时,段云飞向西山方向望了一眼,只见天际间一片血红,秋日正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