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听见这个,略笑了笑,称心地接着画眉,“齐知也快回家了。上封电报说他遇见一个顶好的医生,腰病有治好的希望,叫陈凌取钱送去——我想三千块怎么够!汇了一万去,他也不讲我瞎做主。以前便多寄了三百块,他老是不高兴。”
蒋妈在陈府生活多年,依旧咋舌于主人家的滔天富贵,并未多想,一手挽一条丝巾正要询问陈太太——
巷子里噼里啪啦爆竹烟花一通响。
“今天廿六,有庙会和花车游街,陈凌他去订月饼糕点还没回来罢?肯定堵在路上了。叫侯师傅晚饭不要做他的。”
陈太太画好眉,舒出一口郁气,换上新旗袍,欣欣然出门赴太太们办的晚宴。
她不晓得她家两个“孩子”都坐在恩食楼二楼选月饼。
陈凌几天没见陆识忍,路上不意相逢,心中虽默念回避,嘴上却邀请对方一齐去置办中秋的点心。
月饼分送亲朋的、送合作商家的、送管事掌柜的等几种,制式、用料、口味都有不同,光是在酥皮上印字的红章图案就有几十种花样供选择。
街上鞭炮人声渐渐热闹之时,陈凌终于与酒楼掌柜合了预定的数目。
“陆识忍,你还饿么?”
“……不饿。”
“你不饿个屁!净看着我吃月饼了,你还不饿?”陈凌想起来就生气,以手背捂着嘴打了个嗝,“现在家去也迟了,你吃什么?”
陆识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轻声敷衍道:“都好。”
陈凌揉了揉有点烫的耳垂,暗骂恩食楼的糕点师傅一定在月饼里添了绒毛柳絮,“那么叫两碗笋丝面?螃蟹渐肥了,单挑出蟹肉煮干丝怎么样,你吃不吃?”
“嗯。”
“他家的野芹烩虾仁与拌北瓜还算清淡,吃么?”
“……”
一问一答,点出一桌菜。
陈凌起初略动筷子陪陆识忍吃饭罢了,后几碗绿茶喝下去,月饼到底是点心,又隐隐有些饿。
几道热菜都冷了,他是极刁的舌头,前天酒喝多了肠胃弱,断然不肯再吃,慢慢喝完一壶茶就下楼结账。
路上的人依旧多,炒货与酥糖的香气四处弥漫。
陈凌想起上回两人走散的事,这次便挑了静谧偏僻的小路想绕回金交巷子。
谁想走到一半拐入灯火通明的新兴商街,他们依旧要从人堆里穿过去。
陈凌抓着陆识忍后背的衬衫只顾避让旁边推自行车的人,回过神来,只见一个两颊满是雀斑的中年女人笑着问他吃几个团子。
?
直到接过一碗糖油芝麻团子,他才明白这是陆识忍又饿了。
“你快吃!既没有空桌,我给你拿着罢。”陈凌抱着瓷碗,腹中空空,瞅见碗沿的井形记号,短促地笑了一声,“原来你也爱吃这个。上次怎么嫌弃它甜呢。想不到他家生意倒不错,又开新铺子了。”
“……嗯。刚刚看见有这家。”
对于青年临时起意的建议,陆识忍难以决断,便勉强吃了三个,甜得喉咙发涩,再舀起最后一只时不免皱眉沉思。他想不到如何再去买一碗来,又找什么借口让陈凌吃。
陈凌见陆识忍举着调羹皱眉望自己,似乎要说什么话,心里很受用,便凑过去就着陆识忍的手咬了一口团子,伸出舌尖舔掉粘在嘴唇上的白芝麻。
“哎,你这个别扭的家伙,要与我分食也不是不行——虽然我不爱吃旁人吃过的东西。行啦,吃完快走吧,万一侯师傅还在等我们用饭呢。”不吃还罢,陈凌真是饿了,转身去买新出炉的蟹壳黄。
陆识忍盯着调羹里剩下的小半个白团子看,似乎很挣扎一番、方吃了下去。
没尝出什么味道。
味同嚼蜡、如鲠在喉、食之无味……什么词都不恰当,又好像什么形容都贴切。
他的哥哥仍不放过他,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对平安扣。
“那小掌柜认得我,刚才卖你团子的是他舅姆——他送我这个,说是编织课上先生教的,”陈凌说着笑起来,将一根先递给他,把另一根编得粗疏歪陋的红绳绑在左手手腕上,“好了,那根拿给我罢——你、你。”他说不出话。
因为陆识忍已把同样的红绳系扣在左手。
发现自己的礼物被“转赠”他人的小囡气鼓鼓地追出来,不满地嚷道:“喂,陈哥哥,那是我送给你的……唔唔舅姆!”
小囡的舅姆赶紧欠身打圆场:“没事,没事,孩子说着玩的。少爷们慢走啊!——虎子,快家去睡觉!”
陈凌和会错意的混账表弟对望一眼,各自别过脸去。
他没有再吃东西。
快要走到金交巷子时,头顶的路灯突然灭了。
陈凌在昏黑中想起放在抽屉里的“护主姻缘”符,他很希望、他甚至想……
他吓了一跳。
一纸袋凉透的蟹壳黄掉在地上,全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