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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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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贺之穿着深红色官袍,扮相还算正常。而王赤虎则不然,穿了身暗红色朝服,头竖玉冠胡须收拾的一丝不苟,仪态看起来也就比左贤王差点,和不修边幅的黑衙总旗比起来完全换了个人。

虽然穿的像个人物了,但王赤虎性格还是没改,来到跟前后,便低声嘀咕道:

“在黑衙忙前忙后,都操劳瘦了,今天换衣裳,才发现袍子都撑不起来,你看这裤腰带松的……”

夜惊堂聊了两句,便一道前往芙蓉池中心地带的望江阁,因为陈贺之是主官,此时走在前面,夜惊堂和王赤虎只是当压阵的人物陪同。

两国臣子接触,如果在公开场合,只能把酒言欢互相吹捧,根本聊不了什么东西;为此双方吃饭的地方,是在望江楼大厅的后方。

夜惊堂跟着陈贺之进入灯火通明的临湖厅堂,可见大厅左右是十张桌案,上面已经摆上了瓜果酒水等物,但尚未有人就坐。

夜惊堂在居中靠右的位置端坐下来,梵青禾则带着面纱站在背后墙边。

而从左到右依次是国子监祭酒周戚、王赤虎、陈贺之、他、礼部负责书记的官吏。

五人在座位上等了不过片刻,内侧的过道里便传来了脚步声。

咚咚咚……

——

过道之中。

侍郎李嗣身着紫色朝服,带队走向会客厅。

李嗣背后依次跟着四人,和大魏的阵容差不多,一个是博古通今的大儒,名为傅孟林,负责当顾问;另外两人则是在北梁军中地位不俗的人,负责给予当场掀桌子的底气;余下则是负责记录的官吏。

为首四人都是北梁高层,知道梁帝暗中下达的命令,此时马上要见到夜惊堂本尊,心底里难免有点想法,不过仪态维持的很好,外表上看不出似乎异样。

踏踏踏~

哗啦~

很快,滑门打开,灯火通明的厅堂引入眼帘。

李嗣气态温文儒雅,带着三分笑意走入大厅,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厅内就坐的蟒袍男子身上。

虽然已经通过画像脑补等等,多次联想过夜惊堂的模样,但真看到本人,李嗣还是被微微镇了下。

夜惊堂作为巅峰武人,身材是无可挑剔的,气势明显比另外四人凌厉一些;再配上蟒袍金冠和不苟言笑的冷峻面貌,给人感觉就好像一步跨进了阎王殿,连屋里的气息都是凝固的。

虽然有点压力,但李嗣还是露出了风轻云淡的笑容,走到对面的桌案后坐下,开口道:

“久闻夜国公气度不俗,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幸会。”

夜惊堂没参与过这种场合,也没人给他培训,当下只是正襟危坐当背景板;见对方开口就先和他打招呼,他本想出于礼节来句:“李大人过奖。”

但他还没说话,身侧看起来老成持重的陈贺之,就开口道:

“何必假意客套,我要是坐在你这位置,怕是巴不得夜大人早点死。”

夜惊堂话语一顿,余光看向陈贺之,眼神询问——这么直接的吗?

王赤虎不是第一次参与,抬了抬手让随从先把门关上,而后道:

“都老熟人了,何必说这些外话,我们忙,李大人想来暗地里也有不少私事儿等着办,早点聊完也好早点收工。”

李嗣呵呵笑了下:“王公子还是这般风趣,既如此,李某也不过多客套。李某这次过来,是受圣上嘱托,询问贵国君主,你们把西北王庭的皇子,留在云安是什么意思?

“两国结盟通商,互为兄弟之邦,当同进同退。我大梁遵守信义,从未干涉贵国内政;而贵国明知西北王庭乃我朝西疆心腹之患,还行此举,算起来可是背信弃义。”

陈贺之倒也干脆:“梁帝若有不满,陈某可向圣上请命,废除夜国公封爵,遣返西海,不知李大人答不答应?”

“……”

李嗣自然不可能答应,夜惊堂留在大魏当国公,西海诸部控制权还在北梁手上,敌人只有大魏一家。

真把夜惊堂遣返,西海诸部当场就得失控。

李嗣并不想夜惊堂离开大魏,但也怕夜惊堂在大魏掌大权,所以此行暗地里是斩草除根,明面上还得挑拨一下,让大魏朝廷对夜惊堂起疑心,免得刺杀失败后夜惊堂不受影响。

为此李嗣微笑应答道:“圣上岂会干涉贵国内务,该不该遣返,当由女帝做决定。我今日过来,只是提醒一句,西海诸部的人,皆是虎狼之心,不会屈于人下,只要让他得势,受害的便是南北两朝的百姓……”

梵青禾站在背后,听见这话自然恼火,但如此场合,她也插不上嘴。

而夜惊堂听了几句,也明白李嗣的意思,插话道:

“李大人此言差矣。西海诸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并入北梁版图,李大人言词之间却依旧把其当敌人对待。连你们自己都不把西海百姓当自家人看,又如何让西海各部归心?

“我出身梁州穷苦之地,比在坐所有人都清楚,穷人根本不在乎这天下谁做皇帝,只在乎谁能让他们吃饱肚子,哪怕过的再苦,只要能赖活着,就绝不会想着举起锄头造反。

“如果贵国行惠民之策,让西海百姓可以吃饱穿暖,不说我,就算是天琅王本人回来,也拉不起多少兵马。

“而我出生大魏,从始至终没接触西海各部,只因身怀西北王庭血脉,便能在琅轩城一呼万应,整个西海诸部几乎无人不怀念王庭,这在我看来,是你北梁的问题。

“贵国若不反省,哪怕成功让我在大魏失去权势,甚至横死街头,西海诸部迟早也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天琅王,试问贵国又能扑灭几次?”

陈贺之目露讶然,没想到夜惊堂言谈举止这么稳,当下也是点头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夜国公一介武人都明白的道理,李大人莫非不明白?”

李嗣神色岿然不动,摇了摇头:

“西海诸部可不是寻常顺民。南北两朝皆起源于西北,西海诸部自认天下正统,千百年来多次灭国,都未曾被打断脊梁骨,一心想要复国,仅靠怀柔之策,可没法打消其决心。

“老夫今日,偶然听到了一首西北王庭死忠之士的遗作,把西海各部的风骨血性展现的淋漓尽致,诸位可想听听?”

陈贺之平静道:“李大人请讲。”

李嗣稍作酝酿,开口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

夜惊堂冷峻不凡的气态一凝,稍微坐直了几分目光有点怪异。

而陈贺之与祭酒周老夫子,则是眼神微变,心头暗道不妙。

毕竟这笔力雄劲的诗作,他俩完全没印象,李嗣忽然拿出来,他俩要是说不出门道,这会谈岂不是成了北梁主场,光听李嗣讲学了?

陈贺之越听越是心惊,余光望向坐在最左侧的周老夫子,询问知不知道出处底细。

而周老夫子都听懵了,想让学生去查,但这场合显然没机会,只能保持老成持重之色,全神贯注聆听。

李嗣瞧见两个外交官表情出现变化,就知道他们也没听过,语气都慷慨激昂起来了,等念完之后,感叹道: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此诗展现的风骨血性才气,远强于我们这些南北两朝养尊处优的名士大儒;能培养出这种文人心气的地方,哪怕一时消沉,也不会坠其志,来日必能复起,陈大人、周先生,你们说是不是?”

当前辩论的话题,是西北王庭骨头太硬,没法用怀柔政策彻底收服。

陈贺之和周老夫子觉得这诗展现的血气决心和爱国情怀无可挑剔,但说是吧,就赞成了李嗣的观点。

说不是,就得反驳这首诗,他们连写诗之人的根底都不知道,拿什么引经据典去反驳?

陈贺之稍显迟疑,没有立即搭话。

而夜惊堂坐在旁边也没料到他中午用来吓唬北梁小才女的东西,晚上就被李嗣拿来,把自家人给镇住了。

这玩意陈贺之肯定没法回应,夜惊堂见此稍作斟酌,开口道:

“此诗为昔日西北王庭秘书省的一名校书郎所作,因王庭动乱,官职多有变动,其一生勤政爱民兢兢业业,有为国为民之心,但绝非好战愚忠之辈,且深知军民甘苦。李大人只道听途说了一首诗,便以此定论西海百姓一心只为复国,太狭隘了。”

说着,夜惊堂微微勾手,让右侧的书记官抵来纸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迹。

李嗣见夜惊堂如数家珍,表情微微一僵,下意识坐正几分,其他四人也是如此。

而陈贺之等人,和李嗣等人一样,都有点茫然,陈贺之坐在旁边,偏头查看,轻声道:

“塞北途辽远,城南战苦辛。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冻水寒伤马,悲风愁杀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

轻声话语传出,会客厅里渐渐变得鸦雀无声。

不说南北两朝的官吏,连梵青禾都看愣了,暗道:西海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还能出这种忧国忧民的大文人?我咋没听说过……

夜惊堂笔锋流利写完后,把纸张递给后面的随从,让其呈给李嗣:

“李大人可听过此诗?”

李嗣表情有点僵硬,抬手把纸张接过来,又仔细看了遍,想了想道:

“李某不才,确实孤陋寡闻了。”

“那李大人可明白此诗之意?”

“……”

李嗣肯定看得明白,描写的是战争的残酷,字字滴血的反战诗,而且风格和前面那首一样,显然是一个人的著作。他稍作斟酌道:

“嗯……写下此诗的前辈,不知姓甚名谁?李某为官多年,对西海各部乃至王庭,都了解颇多,但未曾……”

夜惊堂平静道:“二十年前,北梁撕毁盟约大军压境,王庭为保百姓不受战火殃及,拒敌于天琅湖畔,战败后,无数忧国忧民之士为此殉国。李大人作为战胜者,跑来问我姓名,我又能从何查起?”

“呃……”李嗣表情一僵。

“我其实更想问李大人,这些人安葬在何处。他们深知战乱之苦,不想打仗,但北梁大军压境,为了身后百姓不受敌国欺凌,不得不打。战死殉国之后,北梁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一切,却未曾对这些忧国忧民之士生出过半点敬意,也未曾体恤西海百姓半分,现在反倒开始询问起这两首诗词的出处。”

夜惊堂扫视对面五人:

“难不成埋在天琅湖畔的几十万条性命,还不如这两首诗,更能警醒诸位,何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李嗣哑口无言。

过来前他已经准备很多,甚至想过夜惊堂仗着武艺逼迫折辱,他该如何应对。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武艺通天的武魁,竟然给他讲大义,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引经据典,硬把他讲的无话可说。

几句话过去,大仁大义丢干净了,还暴露了自己才疏学浅,这还谈个什么?

厅堂内安静了许久。

王赤虎终究是武人,学问不多,感受到的冲击力没在坐文官大,率先反应过来,拍了拍手掌,赞叹道:

“看看,人家年纪轻轻能当国公不是没道理的。李大人还是低调点,有事说事就好,耍嘴皮子是自取其辱,说不过动武,更是自寻死路,这换我来,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是吧陈大人?”

陈贺之来之前根本没想到,夜惊堂诛心的刀,比腰上的刀更狠,当前硬是不知道该说啥好。

北梁五人,憋了半天后,还是大儒傅孟林,挑出了点小毛病:

“夜国公博古通今深明大义,确实让我等叹服。不过这‘塞北途辽远’这句,放在南朝挺合适,而西北王庭的北方,就是亱迟部的地界……”

夜惊堂微微偏头:“甲子前,北梁奇袭西北王庭后方,烧杀抢掠寸草不留,致使王庭一蹶不振。这事傅老先生是忘了,还是觉得那不算战乱?”

“……”

傅孟林神色微僵,在那双平静却如同两柄尖刀般锋锐的目光下,仪态都没稳住,把头低了下去。

夜惊堂见所有人不说话了,不紧不慢起身:

“我对两国朝政了解甚少,便不打扰诸位商谈了,去外面走走,如有事,可随时差人通报。”

踏踏踏……

哗啦~

侍从打开滑门,夜惊堂缓步离去。

两国交涉,忽然离席把客人晾在一边,是很傲慢无礼的行为。

但李嗣若是把夜惊堂叫住,话估计都说不利索,当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脚步声走远后,才重整气势,面无表情聊起了正事儿:

“两国通商,边关百姓深受其惠……”

陈贺之当侍郎半辈子,第一次发现和北梁沟通如此简单,他起个头就完事了。再继续嘲讽,李嗣等人怕是得不堪受辱、拂袖而去、改日再谈了,当下也客气了几分,招了招手:

“上菜吧,边吃边聊,不着急……”

李嗣等人,显然是没啥胃口,脸都是绿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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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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