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就很少再想起那些事了。
只有极其偶尔的时候,它们才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可也不会有太深的感触。
彼时的少女与后来的少女,俨然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人了。
他想,不管是姜伯游的托付,还是燕临的请求,他都是能够拒绝的。
可为什么会答应呢?
也许是想教她吧?有时人难免误入歧途,但若有人能告诉她什么是好、如何能好,未必不能重归正路,重拾本心。
只是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下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谢危又觉得这小姑娘善心还在,性子虽依旧坏些躁些,比之前些年却好上很多。
倒令人有些迷惑。
他不知是不是如姜伯游所言,都是燕临教她;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长大了,晓事了。但总归没他想的那样坏。
指尖压着的那方浸了水迹的锦帕微凉。
谢危撤回了手来,看她转身要走,便心软下来,道:“也罢,是我不问缘由便误会你在先,你生我的气是应该。”
这是,认错?
姜雪宁简直惊呆了,微微睁大了眼回头看着他。
谢危朝她一笑,眼底沉黑,却有些星辰的寥落:“何况,该是我欠你的。”
该是我欠你的。
这句话说来很轻,落下时却有沉甸甸的重量。
姜雪宁被他这句话压得心底闷闷的,只想起前世的一桩桩,一桩桩,一件件,竟觉得又是荒谬,又是怅然:何止欠我,你谢危欠我的可太多了。
她想直接告辞离去。
可这一刻脚步却跟定在地上了似的,很难迈动一下:眼前这个谢危实在有些颠覆她对此人的认知……
他是披着圣人皮的魔鬼,阎罗殿里来讨债的罗刹。
纵然人人说他平和温良,君子器宇,她也不相信半个字。
可此刻他温温然望着她,向她认错。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
又或者——
是她从来不曾认识真正的谢危?
谢危却以为她是为自己说动,便起身来走过去,也把自己那张琴从墙上取了下来,同她解释:“那国史馆总纂张重之所为,我起先不知,所以先入为主,以为你顽劣不懂事,不思上进。昨日见着那书才知道他擅作主张。我知你不喜,也知此人阳奉阴违,所以往后他不进奉宸殿,不讲学了。”
姜雪宁下意识道:“他不教了?”
谢危垂了眼帘,只淡淡道:“张重年岁已长,修史已力不从心,再让他为长公主殿下讲学,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隐晦太委婉,若姜雪宁还是个愚顽不知事的少女,或恐都要以为是张重自己厌烦了她们不愿教她们读书!
可前日张重才对她发火放狠话呢。
谢危昨日扔了他的书,如今又轻描淡写地说这人不会来了,想也知道是张重开罪了他,没落着好!
但……
竟然有点高兴?
那老头儿若不教她们,可真是太好了!
姜雪宁咬了咬唇,觉着自己已经想好了要与谢危划清界限,可这一时唇边依旧有点压不住的弧度弯起来。
谢危颇有耐心地看着她:“这下错我认了,张重也不来了,且我错怪了你,你也抱了猫来吓我,总该算是扯平,总该消气了吧?”
听上去是这样……
但姜雪宁只觉这人说话跟哄小孩儿似的,眉头一皱,便有点要面子:“我才没有。”
谢危看出她是死鸭子嘴硬,但又知小姑娘总是要脸面,清隽的长眉一扬,便不去戳穿,想着总算将干戈化作玉帛,于是稍稍放松了一些。
只道:“只是当时同你说的话也并非玩笑,有些事莫在我面前胡闹……”
他说着转身拎了桌上的壶要给自己倒上半盏茶。
说的大约是他并非怕猫,而是厌恶乃至于憎恶那件事。
只是姜雪宁始终觉得很奇怪。
她目光微微一闪。
谢危这时刚端起茶来喝上一口,刚准备说带上琴回到奉宸殿正殿去。
没料想背后忽然传来一声——
“喵。”
战栗与恶寒瞬间爬上!
手一抖,茶盏险些从他指间掉下去,但茶水已是倾了出来,落到书案之上。谢危当真是头皮都炸了一下,豁然回首看去。
可偏殿内干干净净,哪里有半只猫的影子?
只独姜雪宁一人站在他身后,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然后慢慢勾起唇角,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轻轻抬起一手来,虚攥起来跟小猫爪子似的往前点了点,一歪脑袋,饶有兴味地道:“是,谢先生不怕猫。可有时候吧,憎恨和害怕,好像不大容易区分呢?”
谢危冷了脸。
但姜雪宁下一刻就放下了手,赶在他发作之前轻快地道:“现在消气了!”
“……”
谢危攥着那青瓷茶盏,用力之下差点没给捏碎。
忍了忍,才道:“我的脾气并不是宁二姑娘以为的那般好。”
姜雪宁一怔,低垂下眼帘,实难形容心底的感受,再抬手望向谢危时,却是笑起来,眼底却多了几分认真:“谢先生的脾气是极好的。”
谢危气笑。
他把那茶盏扔下,拿了锦帕擦手,只道:“你这般爱作弄人的顽劣性,往后谁能兜得住?”
姜雪宁挑眉,却哼了一声:“这就不用先生你担心了。”
谢危一想也是。
他停下来垂眸看那锦帕上的水迹,笑了起来,到底饶过了她,只抱起那张峨眉,道:“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