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瑟瑟,穿林过道,一弯残月挂在白桦树梢,比那惨白色的树皮更暗几分。
唐孝成的脸色终于也如此刻月色暗沉下来,片刻之后,吸一口气,道:“唐鉴之!”
林中静悄悄,无人回答。
他又大喝一声:“唐鉴之!”
依旧只有风声游荡呜咽。
唐慕之讥讽地笑起来。
“猜到了是我那大哥了?可是他和你一样,都是喜欢在背后作祟的人物,只要能看着别人在台前打生打死,自己是绝不愿意出头的。”
唐孝成冷冷道:“一个个,装疯卖傻倒是熟稔!”
唐慕之摇头:“大哥是最近才有些清醒的,否则我哪能糊涂到今天。至于大哥是不是也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我也懒得计较。总归他也得到自己想得到的就成。这世上谁还不是棋子呢?”她忽然格格一笑,“爹啊,你猜,大哥最恨的人,是谁呢?”
唐孝成面色一变。
“谁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不仅不帮他,还落井下石;谁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不仅不支持他,还急着和他撇清关系;谁最快放弃了他,谁最先解除了他的婚约,谁最早将他送入家庙,谁这么多年没去看过他一眼。”唐慕之嘿嘿笑道,唱歌般地道,“就是谁啊!”
她还没说完,唐孝成大喝一声,急退。
但是脚下忽然被绊住。
唰唰连响,几道极细的钢索在满地落叶之下纵横飞射,连接成网,将他的双脚困住。
头顶树冠动荡,唐孝成的护卫疾奔而来。
唐慕之却在此时手一扬,从头裹到脚的黑披风猛然甩开,雪光一闪。
她披风之下,竟然几乎没穿!
唐孝成骇然,下意识闭上眼睛,深入骨髓的礼教让他无法这样面对自己的“女儿”。
护卫们也不得不停住脚步转身。
唐慕之并不停留,大笑着扑了上去,于寒冬深夜冰冷的空气之中,裸身抱住了自己的养父。
她扑过去时,周身爆发一阵灿然的光亮,宛然如玉,然后那玉色如甲龟裂。
唐孝成闭眼刹那便知不妥,立即又睁开眼睛,唐家家主在此刻自然不会顾及任何男女之防,眼看那玉色龟裂之态,心中骇然,知道唐慕之这竟然是准备自爆同归于尽了!
他猛然向后倒去,砰地一声唐慕之已经扑到他身上,死死一口便咬在他颈侧,唐孝成大喝:“贱人!”拼尽全力将身子一侧,同时膝盖弹起,击中唐慕之丹田。
那正是碎玉内功的流转之地,唐孝成比唐慕之还清楚该如何打断她,但还是慢了一步,“砰”一声闷响,唐孝成大声惨叫,唐慕之口角流血骨碌碌滚了出去,滚出去还在大笑,一边笑一边高举起一样血淋淋的东西,那是人的一截手臂。
她未及收回的内力,将唐孝成的手臂炸断了。
唐孝成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断了的肩头边缘露出一截金丝背心,如果不是这玩意,估计他小命不保。
他的护卫此时也冲了下来,砍断钢索,扶起唐孝成,制住唐慕之,人影连闪,源源不绝,本来林子中还有些动静,随着人影不断增多,那些动静便向林外簌簌而去。
显然,埋伏的唐鉴之的人撤走了。毕竟一个落魄多年的废弃继承人的力量,是无法和当权多年的家主相比的。
所以他很识时务,从头到尾,面都没露。
唐慕之趴在地上咳嗽,也不反抗,唇角一抹讥嘲的笑意。
看,唐家人都是这样,人人都爱将他人做棋子,人人也不由自主成棋子。
唐孝成由属下快速包扎了伤口,脸色灰败,上前来把了把唐慕之的脉,闭目不语,半晌道:“慕之,何苦如此。”
唐慕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她似乎想吹哨,但每一口都喷出血来。
远处忽然轰然一声闷响,地面微微震动,唐慕之下意识转头,黑暗中却一无所见。
唐孝成眼光微闪,冷笑道:“鼠窃狗偷之辈!”转头看向唐慕之,挥挥手,便有人上来,给她喂了一颗补气的药丸,唐慕之吐血稍停,唐孝成看着她,淡淡道,“慕之,你先前说得对,毕竟养了你这么多年,便是小狗小猫,也养出了几分感情。如此,我便再予你一次机会,你但做好了,我不仅饶了你之前所有罪过,还可以帮你解了你的碎玉内功,给了你从此的自由,如何?”
……
一桌美食,明珠为灯,美婢伺候,地龙温暖,临湖听风。对面主人殷殷劝菜,而客人含笑细品。灯光下彼此相视的眼波脉脉,每一段相逢都似温柔。
有唐羡之和文臻在的场景,经常都是和谐美好的。
但骨子里,可能一个在推演着未来几个时辰即将升腾起的焰火和战斗;一个在盘算着如何推翻这座湖上美轮美奂的楼。
在小楼的角落,一只毛色银白的巨犬,无声无息走来,懒洋洋往地上一趴,偶尔掀起眼皮,瞟一眼灯光下。
它看一眼,灯光下文臻的发辫便颤一颤。
颤得文臻忍无可忍,伸手一拍,那辫子才安静一些,文臻对唐羡之抱歉地一笑,起身道:“我想更衣。”
唐羡之微笑招手,便有侍女上前。文臻看正是方才那给她做眼色的侍女,也不动声色,跟着她绕过屏风,进入了小楼内部,小楼内部是一个回字形,中间天井便是粼粼的水面,有廊桥连接着各个房间,而每个房间都能看见廊桥上的动静,廊桥上的人也能看见每个房间的动静。
但进入之后小楼的高度感觉比外头看着矮,这显然是最上面几层不是这种设计,被封起来了,那应该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文臻敲了敲板壁,声音清亮,无砖瓦沉闷之声。
小楼果然是木质的,是一种能够防水防腐的木材,质地坚硬却极轻,产量很少,价格昂贵,寻常大户会拿来制作马车,拿来造一整座小楼,那也就只有唐家了。
文臻猜想,因为小楼主体坚硬而轻,所以底部应该有螺旋状铁柱支撑,如此便能撑住一整座小楼在湖中自由上下,而编钟所在的亭子连同编钟,则是机关总枢纽,曲调便是机关的开启顺序,比寻常的文字或者数字更加复杂。
也只有回字形的设计,会让小楼主体分量更轻,至于中间这一块室内湖水,简直就是天然的屏障。
每个回字型的四角便是如厕之地,也是唯一有门的地方,那侍女带着文臻进去,便在外头守候,片刻之后,文臻道:“麻烦递个妆盒,我要补妆。”
妆盒递了进来,深红的脂膏上果然用簪子写了极细的字:“曾怀之女曾有逊,谢当年大人进言之恩。扇琴十二柱,第七柱下有机关。”
花体小篆,精美秀气,乍一看就像胭脂边缘镂刻的花纹。
文臻怔了怔,隐约想起曾怀这个名字,是当年燕绥派到川北的卧底,被发现后被杀,后来燕绥有意让曾家子女继续潜伏,她为此还不满来着。没想到曾家女还是留了下来,还知道了这事,这是来还她的这点情分了?
她想了想,抹平胭脂,也拔了簪子写了几个字,递出妆盒,笑道:“这胭脂不错,果然不愧是唐家。”
胭脂上写着:“家庙接回来的人在何处?”
曾有逊看了,手指一抹将字迹抹掉,顺手将胭脂在自己唇上涂了,眼看文臻出来,笑着柔声道:“姑娘好了?姑娘且随我来。这小楼及唐城道路复杂,姑娘可莫要走错了。”
文臻便明白,这是人家不愿意她多事,节外生枝了。
那也便罢了,能透露那一处机关给她,便是已经还了情了,毕竟文臻也不觉得那算什么情分。
跟着曾有逊走回楼前平台的时候,曾有逊忽然遥遥一指,笑道:“姑娘您瞧,那是咱们唐城名景,晓月钩沉。”
文臻抬眼去看,正看见远处不知是什么高楼,挑起高高的檐角,正挂着一轮浅浅弯月,其后便是连绵如远山的唐城起伏的屋脊,看上去沧桑又肃穆。
她便明白了,笑一声,道:“果然气象庄严。”
她走上平台的那一刻,心里已经渐渐静了下来。
不,不走。
唐家已有准备,她现在便是冲出去,不知道燕绥现在在哪里,也来不及给他提供任何帮助,还不如留在唐城搞事。毕竟出去后就再没有这么能接近中枢的好机会了。
不管唐羡之留住她是为了她的安全,还是为了要她做人质,只要人质能把唐城闹翻天,那就不叫人质。
想要拿她做人质的人还没出生呢,小心反而被她牵制哟。
头顶的发辫已经不动了。
文蛋蛋早已下山溜达。
唐羡之的那只狗,趴在黑暗中,履行着它无形威慑的职责。
结果它忽然一睁眼,就看见那只曾经见它如见鬼,老远闻见它味儿便逃之夭夭,就在方才,还在它目光下颤抖的琉璃蛋儿,不知何时竟然滚到了它面前。
那只肥狗诧异地瞪大了眼,两只琉璃珠儿碰在一起,文蛋蛋琉璃光彩的身体上倒映着肥狗圆溜溜的眼珠子。
文蛋蛋骨碌碌往前滚了滚。
钻入了肥狗的颈项下的厚毛里。
肥狗浑身毛根根炸起!
它为什么忽然不怕狗了!
它毛一炸,唐羡之便察觉,回头看了它一眼,文臻忽然皱了皱眉,拍了拍自己辫子。仿佛辫子还在颤动一样。
而文蛋蛋在肥狗颈项下的厚毛里扯了扯,肥狗便慢慢再次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