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立即无声无息从地板上坐起,“主子,又噩梦了?”
燕绥没有说话。
因为实在很难说那是噩梦,梦见她的梦,怎么能说是噩梦呢?
但是那些梦的内容,着实却叫人……不安。
对,不安。
过往二十三年,他还真从未体味过不安这个词的滋味,如今却尝着了。
也不知为什么,最近夜夜梦着她,梦着她也罢了,都是些不甚好的梦,梦里常簇簇妖火,灼灼焦阳,刀光如雪,血水满湖,于血湖之上排长戟,妖火之中列白骨,而她不断于其上走过。
这些梦惊醒之后,便是一夜一夜的辗转难眠。
半晌他道:“传令国内,将所有剩下的暗卫都派去湖州。”
中文答应一声,心里却不以为然。殿下离开东堂的时候,已经安排了两支暗卫小队日常轮班守卫文臻,不用管她任何事,就在危急时候出手就行。并且还算着时间,让在三个月后再增加两支。如今又要将所有暗卫全部派去,先不说全部派去,国内信息收集传递就要停滞,万一有什么不利动向自己这边就得不到,就消息此刻传回国内,然后剩下的暗卫再去湖州,也得两三个月了,如果真是有什么不好兆头,黄花菜也凉了。
再说能有什么呢,已经派了那许多人保护,文大人又不是孤家寡人,她是湖州之王,又拿下了州军,现在保护她的人比保护殿下的人还多呢。
但他还是应了,不管怎么说,都是殿下的心,文大人懂得便行。
他起身,踩着鲸鱼骨铺就的雪白地板,赤足脚心触及地面沁骨的凉,如此才将心中的燥热稍减,中文卷起鲛纱,正对着窗口的,半边大海,另半边略高的地势上,是一大片绚烂的花海,那花开得极其绚烂,粉紫深红浅红雪白深紫,高高直立托起的花盘迎着日光摇曳,看着纯美之极。
他并不是个爱花的人,事实上他在这世上所爱也极有限,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病发之时,昏乱而狂躁都隐于冰封的外壳之下,好几次险些伤了身边人,却在看见这花海的时候,忽然获得了一路旅程难得的平静。
于是他便停下了,在这海边和海边的七色花海里,常常一躺就是半日,听海沐风,用半生难得的闲暇,想她。
想她如何在湖州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和那命运里注定迭荡不休翻覆不定的一切相斗,想她一路走过是否会厌倦会否厌倦时想一想他,会否想一想他便忘了那厌倦依旧下一瞬笑意盈盈继续向前。
若能让她有力量继续向前,便是他努力存在的全部意义了。
他起身,下楼,山坡莹绿,将大地分割成两片,一片是湛蓝如宝石的海,一片是七彩如琉璃的花田。
和以往的许多天一样,他躺在日光下花田里,听涛声吟唱,拨弄着花下长出的小小的果实。
这花虽艳丽却不香,但他就觉得安适,安适到似乎连思考都可以停滞。
中文等人都不会来打扰他,他们在附近取水,去集市买米,亲自生火做饭,从不假当地人之手。
只是殿下胃口总是不好,大多时候,也就是配着文大人给的酱,勉强吃几口罢了。
中文遥遥看花田里的殿下一眼,心中悠悠叹一口气。
他能感觉到殿下心底沉甸甸的牵挂,像那鲸鱼的骨,沉在千万年的海水里,谁也不能得见,冒死去打捞,或能触及那一霎的冰凉。
但是他不能回去。
药方有一味药,名字古怪,叫窝台,后来到了普甘,才明白这是普甘语言的音译,指的是“天赐”的意思。
普甘人就是实诚,说天赐,那就是天赐,这药,据说只能在盛夏之时,天上庙开启之时,凭仙机得取。
仙机是什么,怎么得取,天上庙在哪里,不知道。是否是每一年盛夏,不确定。
就是这么含糊,所以叫仙机。
而不凑齐药,殿下就不敢返回文大人身边,他时而发作,发作时喜怒无常还是好的,常常不认人或者乱认人,常常忘事,错乱,难以自控的暴戾和杀戮,有时还会短暂失去神智。
他怎么能允许这样的自己出现在文大人身侧,若是忽然忘却了她,或者把她当成了敌人……
中文等人现在整日都穿着软甲,护着喉头和前后心。
那颗无尽天炼制的药,中文拿回之后,曾在一次燕绥发作的时候,想按文臻嘱咐,偷偷给他用了,但是不知怎的,居然就被燕绥察觉了,他当时就清醒了,拿回了药,并在第一次做了关于文臻的噩梦后,便下令一个护卫带着药赶回湖州,把药给文臻送去了。
他还命令那护卫,如果到了湖州,看见文臻身体状况不行,不用和她禀报,直接把药给她用了。
中文阻拦不及,也只得认了。
那现在就只剩下普甘这最后一条路了。
中文轻轻地叹口气。
殿下虽然不说什么,但也看得出,这漫无目的的等待让他有些焦躁,中文看他总在看着东堂的方向,明明一路疾走来到普甘,就是想快些赶回去的,却被这神神鬼鬼的破药耽搁至今。
但望那劳什子的庙快点开启,快点显现仙机吧,不管要点拨什么,咱家殿下总能做到的,这山海遥迢牵肠挂肚的,可叫人看着不落忍。
他拎起篮子,准备看看今日的集市上有些什么新鲜的能看的可吃,这蛮夷之族,没有专门市镇也就罢了,也不能三日一集也罢了,还不怎么用货币,喜欢以物易物,卖的东西也各种奇怪,吃的东西更是瘆人,什么半孵卵未成型的鸭蛋啊,什么煮熟的绵软的土蛙啊,什么拌炒金龟子啊……
中文打了个寒战,心想幸亏殿下不知道那些东西,否则就成了家有厨神之饿死第一人了。
但现在,应该也快饿死了吧,在练成辟谷之术前。
所以哪怕知道没什么东西可买,他还是每天强迫症一般,挎个篮子出去转一圈。
燕绥看见中文挎着篮子出去了,也没理会,等会他回来,少不得叫他多洗几回澡才能靠近,每次去集市回来,身上总有一股鸭毛青蛙金龟子味。
日头很热,他却能感觉到,从后脑到脊髓这一处,正在慢慢冷却,便是烈火去灼,也灼不热,而心脏至喉头这一线,却又是火热的,时刻恨不得沸腾着,见了那血那杀戮才得一分平静。
他闭上眼。
在烈火和寒冰的熬煎中面色平静。
……
你躺在岸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别处看你。
远处半山之上,高高的塔楼内,女子静静立着,俯瞰这一片海和这一片花。以及花海中的人。
这一片海和这一片花,原本都是她的,连同这花和海旁边的琉璃为镜鲸骨为地的小屋,也是她专门用来偶尔在这罂粟花田旁歇宿的。
这是女王的私有领地,从无人可以闯入,无意闯入的人,都做了花田下的肥料。
只有视线里晒太阳的这个人,于某个白日,悠游般便过了三道严密的防线,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入了那其实布满毒物的小屋,就此住了下来。
她的护卫统领请示是否需要以大军驱逐,她凝视着那花田里的人,眼眸微眯,笑了。
多么美丽的人儿啊。
以前觉得这最美的景致只配自己一人享有,如今才明白,最美的景致只有配上最美的人,才叫完美。
好不容易拥有了,怎么能错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