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夜色微凉,前厅里仍在笙歌宴酒,东宫内院方显得寂静许多。
隔着窗纸,十三公子抬了抬手,不知想要触碰什么,却在空中停顿许久,又堪堪放下。
两厢无言,云间想问他这些年可好,却也没能开的了口,想必是不好的吧,想必好与不好都是口说无凭,问了也是无用吧。
“不要对征儿说那些话,她还很小,难免不会当真。”云间终于开了口。
她总是这样,一旦开口,就是正事为先,常使十三公子感到凉薄。
“嗯。”他应。
云间便又无言,十三公子亦再度沉默良久,而后清清冷冷地开口,“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云间是一个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会先行准备的人,可是对于与十三公子见面这件事,她没有准备,不知该如何准备,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像他已经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到了这一步,她的千言万语他都懂,说什么都是废话。
可是难道真的要因为他对自己的了解和包容,就真的一句话都不说么,真的至于要这样吝色么。
还是有的吧,她问:“你的伤如何?”
“断肠之伤么?”
“我带了些药来,腹中不适时,煎水服用,方子很简单,药材也不难找……”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带来?”
因为这些是她亲自上山扛着锄头去挖的,是她一片一片一根一根晾晒炮制的,将思念煮水,让他服下,或许也是一种圆满始终。
许多年了,她还是不擅长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而他还是那么地擅长明知故问,云间便假装没有听到这疑问,继续轻轻地说:“你太瘦了,断肠之后虽需注意饮食,但也不需过分,酒还是要少饮一些,清淡的食材有许多,稍加烹煮,也应当美味,譬如……”
“这些医仙都说过。”
云间被他截住了话题,便真的再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眼泪寂静而落,静静地靠着窗纸,感受一纸之隔的气息,便也能清晰地听到他无限低沉地叹了口气。
他的语气变得更清晰了一些,“你说这些,无非是要我好好活着,你若实在无话可说,只这四个字就足够了。”
云间不应。
那人继续道:“我会好好活着,这些年你不在,我受过的伤何止断肠那一处,我打过他打过的仗,受过他受过的屈,念着他念着的人,所有人都说我越来越像他,连陛下也不例外,但你可以放心,踩在他的尸骨之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宸王倒下了。”
“嗯。”云间应,眼泪吧嗒掉上一颗。
那人又吸一口气,“那便如此吧,想必你也不会呆上很久,许多事情说来话长,若是不想说,就给我留一封书信,谁与你有怨,谁与你有仇,谁与你有恩,写在书信里,我会一一办妥。”
说到话末,十三公子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他努力吸气,咽下酸涩,抿紧了唇,告诉自己接受,无论有多少不甘,哪怕只是不甘她连与自己见一面都不肯,也要接受,这是他欠他们的,他应该偿还的代价。
他转了身,迈动沉重的步伐,明月生辉,树影婆娑,春花摇曳,他好像走完了一个又一个四季,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可是脚步太沉重了,到底没有走动许多步。
他蓦然回首,目光且凌厉且柔情,那门也刚刚好在这时候吱呀一声开了,又是一瞬,哐当紧闭。
云间开门是因为已经过了很久,她早已听不到外面一点声响,想是十三公子脚步再磨蹭也该走远了,她只是想看一眼他离开的路,可谁知竟看见了他,且刚刚好四目相接。
云间关门,是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自己现在身上穿的,还是法师那身奇奇怪怪丑不拉几的衣服,作为一个女子,这是潜意识里绝不允许的。
她关了门,慌慌张张地便先扒掉了身上这身怪衣裳,然后不住地用手心去贴自己滚烫的脸颊,心里慌得像崩了一座山,满脑子都是三个字,“怎么办,怎么办。”
十三公子却被那门的一开一闭惊住了,愕然地将那门瞧着,琢磨着里面的人正在想什么。他想不出来,便又走了回去,犹豫再三,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把眼睛贴了上去。
里面的人仍是一派惊慌失措的模样,全没有感觉到外面的动静,拍了一会儿脸仍未镇定下来,又去取了那件法师的衣裳,拎起来走到铜镜前贴在身上比量,比量过了又将衣裳撇开,仍是穿着一件微微泛绿的素色衣裳,在镜前将自己看来看去,看了前面看腰身,看了腰身看后背,最后又捧着自己的脸与铜镜更凑近一些,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一屁股坐在镜前委屈地哭了起来。
十三公子这就不懂了,他觉得云间这会儿可能在哭是正常的,但是哭之前做这么些没用的事情,这通哭泣的由来,为的什么,就令人相当费解了。
这么不解着,看着她哭倒是也就没那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