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南边,宋义长虽然不是有洁癖的人,大概也会对这带着血渍的皮袍子避之唯恐不及吧。但现在他宁愿在袍子外再笼一层。
夜半沙漠里的风,如利刀一样侵蚀着肌肤,人道江南冷雨沁润入肌骨,却不知道塞外的寒风扑面飞霜,哪里有时间容你沁入骨髓,寒冷直接进入你的四肢百骸,稍不留神就让你命丧在茫茫的黑暗中。
宋义长在火堆边蹲了下来,努力的靠着还有一点余温的火堆,期望着能感受到一点温度。郝经看着他那狼狈的模样,禁不住笑了起来。
“先生生长在温润江南,对这漠北的寒风自然觉得不习惯。”他在宋义长身边坐下:“但先生要知道,正是因为有这漠北的寒风,才锻炼出草原上男子坚韧不拔的性格,让他们在战场上百折不挠,不见到胜利绝不后退。”
“您说的太夸张了。”宋义长笑道:“当年从白山黑水里崛起的女真部族,坚韧顽强何尝输于今日的蒙古人?但入主中原之后沉溺于富贵温柔乡里,斗志自然而然的就瓦解了。先生敢说,如今的蒙古兵将在习惯了中原的温暖和繁华之后,还能够如初时那样誓死作战么?”
郝经脸色一变,说道:“这话可不能随便说!现在忽必烈大王正在竭力推动蒙古兵将常驻中原,为南征和东进做准备。这样也可以避免耗费百姓这么多血汗将粮食和各种用度长途跋涉输送到漠北来。先生说这话虽然是无心,却免不了被有心的人拿来当做攻讦的武器。”
宋义长一愣,说道:“我只知道漠北的豪杰耿直明快,话不多而性子刚强。如今也如南朝一样,学着做口舌上的胜负了么?”
郝经叹了一声:“国家现在领土这么大,形形色色的人都汇聚到和林来了。大汗的帐下可不仅仅有中原的秀士,还有畏兀儿人、突厥人、渤海人、奚人、契丹人、党项人,林林总总几十个民族的智士都汇集在一起。汉人能说话的机会非常有限。”
宋义长笑道:“难道西域的夷狄的智略也能够跟中原修习圣人经典的读书人相提并论了么?”
郝经也笑了起来:“论道德文章,自然没人能比得上儒学大家。但各族的智者都有自己的长处。比如畏兀儿学者能够书写蒙古文字,还能够为大汗组织骆驼商队,畏兀儿人素来精通商贸,大汗的商队里充斥着这些精明的商人。”
“突厥人呢?突厥的回教学者们主要是负责给皇帝教授穆圣的经义,西域诸国信回教者甚多,大汗为了管理他们,必须任用精通穆圣经义的官员。而回教战士信仰坚强,精忠勇猛,也被大汗所信赖,为了驱使他们,则必须使用突厥人出身的回教学者。”
“党项人和吐蕃人则以藏地传播的佛教来吸引大汗的目光,契丹人如耶律楚材者更不必说,无论治理地方还是出谋划策都十分得力。我们面临的竞争很大,甚至比宋先生在南面考取功名的难度还要大。大汗看不懂经史子集,但是大汗只会任用真正有才学的人。南边那些只会吟诗作对,写一点策论的书呆子在他帐下是活不下去的。”
“换而言之,大汗只会收留那些对他马上就能有用处的人。”宋义长笑道:“要是南朝的那些正襟危坐的君子,难免又会笑话这是事功心态了。”
“不管是正心还是事功,总之蒙古国实实在在的在强大,南朝文章做的锦绣,辩论搞的精彩,于国于民有何益处?难道凭借几篇华丽的文章就能阻挡百万铁骑了不成?”
“正是如此。”宋义长说道:“下笔千言不如实现一策,我可是有满腹的良策等待着面见大汗陈述呢!”
郝经沉吟道:“事情不能着急,我这也才是第二次到和林去。而且每年夏末聚合诸王贵胄以及诸部族长为的是商讨秋天的征伐计划,那时候大汗正是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去年开会的时候我就没有得到觐见大汗的机会。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在和林,等有了机会忽必烈大王自然会派人前来通传。”
“那时节挤在和林城的宫殿前的,没有十几万也有几万等着觐见的世界各地的使臣吧。”宋义长沮丧的说道:“如何才能轮得到咱们?”
郝经笑了起来:“和林城是去年才决定开始修筑的。城墙和宫殿都还没有建成,不过就算完全建成了,大汗也不会住进宫殿里去的。蒙古人逐水草而居,这是漠北的习俗,大汗和随从们只会住在随地可以迁移的宫帐里,随着水草的变动而迁徙。和林城只是给西域人和汉人居住的地方而已。”
说到底,哈拉和林只不过是为宫帐和十万跟随大汗侍卫的军马的补给站而已。草原上是帐篷和牛羊的世界,城池这种东西对于草原来说太过突兀了,似乎从来就不应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