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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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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张道然调到前州公社后,离家更远了,更很少回家了。他记得小时候,奶奶是最疼爱自己,自己就是在奶奶那温暖的被窝里长大的。他骑惯了自行车,飞一般地往家赶去。赶到家里已是太阳当顶的中午,他见张母闭目坐在竹椅上,心头松了一口气。张母慢慢睁开双眼叹了口气,装着病重呻吟的样子。张道然就近亲切地问:“您哪儿不舒服,我送您去卫生院看看,打二针就会好的。”张母眯着眼,哀声叹气地说:“没哪儿不舒服,就心里不好受,现在看到你了,我一切又都好了。腊娥,快准备饭去,道然赶这么远的路一定饿了的。”这时,她又朝房里喊:“桂华,你出来见见道然。”文桂华从容地走出来,笑着喊了声:“张书记。”张道然见是前次为知青儿子招工的事找过自己的人,心里打了一个盹,就用眼睛瞟了她没有答话,一下明白了为什么叫自己回家的缘故。张母的眼睛再不那么眢井,睁大着说:“什么张书记,就叫道然,她是你街上的表姨,你从来未见过的。”文桂华忙说:“我们见过,见过。”张道然立刻虎下了脸,一股盛气凌人的威严让人感到寒颤。她畏怯了下,接着说:“张书记,不好意思,又打搅了。”此时此刻,张母早已编好了的要替文桂华说情的一套话语全硬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张道然便到厨房去,对冉腊娥小声而狠狠地训斥说:“你怎么能做这种事骗我回家呢!”冉腊娥象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忙解释说:“这都是奶奶逼着我,让我有什么法子呢?你也别说什么了,就皇帝老子也会有个皇亲国戚的,你不违反原则就是了。”张道然说:“你说得多轻巧,你知道吧,你一个电话,把我的工作全搅乱了,为了赶路,我又急又慌险些撞车出了人命。”冉腊娥说:“不说了,我以后再不这样还不行成吗?”毕竟有外人在,又是张母的主意,张道然不再责怪她,便到屋外来,显得坦然,和张母、文桂华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饭桌上,谁也不好开口说求人情的事,张道然一放下碗筷便往公社赶去。

没过几年风调雨顺的太平日子,外洲公社又遇上了历史上罕见的内洪外涝的灾荒年成。连日来,天层象穿了似的,无休止地昼夜不停的暴雨倾盆,垸内渍水没法向外江排,外江洪水滞留在外洲江段居高不下,天地一片白茫茫。且不说田里的庄稼都快醉死,人也十天半日的长久见不到太阳而浸蚀在雨雾中,觉得心烦意乱,霉透了顶。人们在诅咒天太无晴天不饶人,预感到要出大事了。五十多公里长的洲院民堤象一条细小的蚯蚓被外洪内涝的浊水夹持着,经过长时间的雨水浸泡,到处险情不断,千疮百孔。农户家里只有老幼,所有的男女劳力全部上堤,甚至有的民工是被干部们鞭打棍敲逼上堤防的。集体的木桩稻草都搬上了堤,老百姓家里按人头摊派的木桩稻草任务已搬上了堤,树也被砍得光秃秃的。险情就是命令,一切服从于防汛抢险,一切服务于防汛抢险,党政军民齐心协力,日夜奋战困守在防汛抢险的前沿,民工三步一岗二步一哨的煎熬了四十多天,都已进入了秋天,秋水还那么凶猛。

这是个外洲人民乃至全县人民永远难忘的日子,一九八零年的八月二十八日,水位高达37.53米,位于上河堰的外洲联垸距堤一里路远的棉花田里,开始只是出现散渗,险情报到防汛指挥部,时任这堤段指挥长的张道然高度警惕起来,他本来在垸内负责生产和后勤工作,因洪水到了紧张阶段,垸内生产无法进行,被县防汛指挥部通知才上堤没几天。连日的劳累,他已经撑不起眼皮了,一听到报险情神经又高度紧张,连忙亲临现场,指挥开沟引水排险,谁知到了中午却出现了小股冒水,防汛专家迅即赶到现场,抢险一步深似一步的在进行,险情毫不退却,一步一步在扩大恶化,眼睁睁地看着沙石被洪水吐出,就象病入膏肓的病已输不进药水。人们还在冒死地向管涌内塞沙石。到下午五时许,地下象空了似的被崩塌,蜂涌的民工一下飞跃似的逃去。张道然被通讯员拉出棉花田,退到堤上去,险些被奔涌的洪水卷走。抢险的人们瞬息被隔在了溃口的两边堤上。张道然这位五尺多高的男儿面对这惨景不禁落泪了,几万人的生命财产,怎么了得,不是好玩的,是天大的罪孽啊!他已经忘记了自我,忘记了自己一天没有吃饭,所有的抢险人们一天没有吃饭。

“溃口啦!溃口啦!”奔跑的人们相互传信,采取紧急的逃生措施。一时间,外洲垸内的通讯电话中断,高压输电中断,公路也被洪水中断。因为此前的防汛抢险期间,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得向外转移,否则以破坏防汛抢险动摇民心论处,已被防汛抢险耗得筋疲力尽的,财物所剩无几的外洲民众一下沦落为水上的灾民。县委、县政府闻讯迅即组织全县的车辆船只和县直的抢险突击队赴外洲增援。这次溃口致使老江河水灌满,把整个外洲一百九十平方公里的面积全部淹入二三米深的洪水之中,直接间接经济损失达几个亿,外洲公社党委政府在全力救灾的同时,认真查找溃口原因并以集体的名义向县委写出书面检查,党委书记彭训华向县委写了个人检讨。县长江防汛指挥部又赶紧调集民工固守长江干堤,确保这段从未挡过水的枯堤更能经受起洪水的考验。张道然又紧急转入抗灾救灾的工作中,确保不死一人,耕牛牲口的安全转移,耕牛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外洲公社的救灾指挥部也迅即成立,临时住在了相邻的老江河公社里办公。

溃口的第二天,久雨后天公终于放晴,太阳特别火辣,无家可归的灾民在长江堤边的临时帐棚里顶着烈日火闷地喘息,冉腊娥听到说外洲溃口,赶到大队部里打电话四外联络,找不到张道然的踪影,就象掉了魂似的第二天一大早挤上了开往老江河公社的班车。在老江河公社,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繁杂景象。她经人指点,才找到了外洲公社借用的那栋低矮的办公室。办公人员忙碌中告诉她说:“公社领导都去外洲救灾去了。”她想到外洲已是白灏灏的一片汪洋的洪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个救灾法。她又听人说,省军区的司令员在溃口的时候打了外洲公社书记一耳光。她担心是不是溃口的责任重大,公社领导都被关押起来了,道然已被关押起来了,她更是不放心地又去找办公室的同志询问:“小同志,我是你们张书记的姐姐,请你告诉我实话,他去哪里了,我们家里人都担心死了。”小同志忙显出歉意说:“张伯,真对不起,这里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他接着笑微微地说:“您放心,我刚才不是告诉了您么,张书记是党的人,是人民的领导,不会怎么样的,你们担心他也是没有用的。”这时,又一年轻女子找来,自称是张道然的妹子,还带来一箱饼干交给办公室的人员,说是来慰问公社的同志的,同时也打听着张道然的下落。小同志转脸望着冉腊娥说:“刚才我已经给那位大伯说了。”他说完就去忙着接电话去了。

刚进门的年轻的女同志是柳莹,柳莹与冉腊娥对望了下,相互惊异着,见小同志又去和别人交待事件,她便来到冉腊娥的面前,对她说:“您是嫂子吧?”冉腊娥以女人的敏感一下警惕起来,便赤.裸裸地问:“你刚才说自己是道然的妹子,是哪门子的妹子,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道然说起过。”柳莹毫无愧色怡笑大方地说:“我是道然的老同学,他帮过我很多忙,现在他有难,我就想来看看他,我只好说是道然的妹子才妥当,您说是吧,嫂子!嫂子也是不放心来看他的吧,你放心,他是公社领导,他要救灾民,哪能光顾及自己呢!”冉腊娥示意了下,说:“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总放不下,他不能照顾自己,我可不能不关心他呀,您说对吧,大妹子,我今天是一定要等到他的。”柳莹见她固执着,且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很忙,无人顾及她,便说:“我们去别处找找,再来。”她点头默认了,柳莹便引着她来到街止的一家馆子,要买饭她吃,她皱着眉说:“不想吃,吃不下。”当她看到人家吃着那街上特有的碱水面时,津津乐道的,还真有点嘴馋起来。柳莹一下象看到了她的心窝,便说:“我肚子也饿了,我们都吃点。”她就想吃碗面,既是尝尝新又填了肚子,又不能让人家太破费。她这样想着,就自己掏荷包要去买面接柳莹吃,柳莹便抢在她前头先买了面票,每人吃了一碗肉丝面。

这时的张道然,正坐着机帆船在中洲管理区的水面上行驶,与各大队联系,传达公社党委关于救灾的四条意见,这里浊水连天与隔江的湖南,与辽阔的洞庭湖连为了一体。当他驶到王塘大队的墩台前,见墩台已被洪水淹没了尺把高,墩台上的房子进水不能住人,老百姓在伴着墩台的树丫上扎了水阁,在水阁上栖身。张道然爬上水阁,见一老妪躺在上面,便问其儿媳在哪儿?老妪说:“儿子给队里赶耕牛去了,说是赶到红庙去寄养的,媳妇去街上找亲友去讨点吃的去了。”张道然看着这摇晃的水阁,劝慰老人说:“县里在干堤上搭了灾民棚子,请您上那里去住,每天还有干粮发,这里不安全,您看这水都是臭的,有死猪死鸡浮在上面,不能喝的,要遇上大风大雨,水阁就保不住了,很危险。而且上面的水还在涨,要淹了您的水阁呀!”老妪死活不听劝,犟着说:“这屋是老头子在世时辛辛苦苦盖的,房子搬不走,万一被那趁火打劫的人撤了怎么办,水退了儿媳们上哪儿去住啊,我老了反正是要死的人,不连政府。”张道然见老人是担心房子,就说:“您老放心,政府安排了派出所的同志在巡逻,不会被人偷抢的。”老妪还是说:“我昨晚都听到了有人喊救命,水上的声音应得很清晰,一定是土匪抢东西杀人了。”张道然又解释说:“我昨晚一直都在你们这儿巡查,那是前洲墩台上一户人家的水阁要被洪水冲垮了,没处逃生。”船上的另外一人插话说:“是张书记带我们去把他一家人都救到干堤上去了。”张道然对船上的人说:“来,把老人接下去。”他们强行将老人从水阁内抬到了船上,向岸边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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