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x年,10月16日,9:00,am,实习第一天。”
由香用原子笔在咖啡色剪贴簿上歪歪扭扭地记录下这一行字,她刚想把今天的天气记录下来,但是眼前一黑,手上一滑,一个身影遮住了窗户外透过来的光,还把原子笔夺走了。
“由香,你的书法明明那么好,为什么写起字来像……”中村想了半天,终于没好意思用“蛆虫”来形容自己心仪女孩的字体,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逗弄一下学姐,“你的字体总像咒符一样难懂诶,难道说……”
“难道什么……”由香皱眉,她不是一个能够开开心心地被逗弄的人。
但是中村似乎对女孩子的情绪变化反应比较迟钝,他想象着对方身着肌襦袢、白、绯袴三件套,乌黑的长发用檀纸包着,手持神楽铃翩翩起舞的模样,继续兴致勃勃地说下去:“难道说……你是神无月的巫女大人!”
他双臂扬起,似乎一只手持弦弓,一只手弹着弓弦,嘴里咿咿嗬嗬地唱着,动作滑稽极了。
“哎哟!”
一个咖啡色的物体“嗖”地一下被抛过来,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中村捂着被砸痛的头部,委屈地看着由香,似乎在问:为什么要打我呢?
往常这样逗弄学姐的话,她一定会面红耳赤,然后娇气地跑开,让身为男性的中村有一种摸到柔软之物的满足感,但这次由香的表情不再像以前那样羞涩客人,她铁青着脸,眼中散发出冷冷的寒光,将中村的兴致和热情浇灭了大半。
“走吧,关老师还在等我们,今天要看的病人是松田先生,第一次就迟到,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吧。”
她说完便离开了房间,中村被她莫名其妙的愤怒搞得摸不着头脑,只好收好咖啡色的剪贴簿,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住在c区的值班室,要想去d区只能坐电梯。从电梯口到楼梯口的楼道里,依次分布着入野健一的251a病房、绫濑兄弟的227b病房、松田哲也的221a病房和小清水亚纪的204b病房,最后才是三位医生的办公室,所以在到达松田哲也的房间之前,他们要路过健一和绫濑的病房。
在路过251a的时候,由香和中村都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他们对视一眼:健一是自闭症患者,并不是躁狂型,他没有攻击性,甚至连声音都不会发出,那么是谁在里面争吵呢?
窥探别人的隐私是不正确的,但是这毕竟是他们上班的第一天,周围又没有人,于是两个人忍不住都停了下来。
“入野夫人,这种事情不是商量或者用脑筋思考一下就能随便解决的,医院的经费来源全部要靠我和关医生的补贴,你不能……”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是一个吸血鬼,正在剥削你们的血汗与劳动成果吗?当初是谁跟我们承诺零开销治疗的!现在好了,健一在你们这里出了问题,你却又提起经费的来源……”
第一个人的声音十分低沉,是那种非常好听、非常低音炮、非常有磁性的男声,是让中村一听到就会心生警惕甚至产生嫉妒情绪的声音,这种声音说出甜言蜜语来一定能让女孩子们失去理智吧,他酸酸地想,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反正学姐这种恋爱神经几乎可以用五根手指头数出来的女生是不可能注意到这种男人的……吧?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由香,却发现对方表情奇怪,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讶,目光中甚至能透露出一丝……怀恋?
她微张的嘴巴颤动着,似乎想说出什么,中村竖起耳朵,依稀能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阿仁……”
仁,一个男人的名字。
中村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任何一个男生看到自己喜欢的女生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而痴迷,然后口里喃喃着别人的名字,都会感到不快吧。于是他打断了对方的回忆,不满地提醒由香:“喂喂,不要发呆了,咱们快走吧,关老师刚才好像打来电话了,估计在催咱们快……”
由香摇摇头,往前走近了两步,从房门的玻璃窗往里面看。
“稍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
“喂,戸水桑!”
由香已经听不到中村的声音了,她的注意力全放在251a房间内,正在与入野麻衣激烈争吵的那个男人身上。
那是一个高挑俊朗的男子,他很年轻,甚至比由香还年轻,但模特般完美比例的身材完全可以驾驭带着刻板老旧气息的白大褂。251a的房间内,他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对峙。
“……不管怎么样,小健的病情变得严重了,他来这里接受治疗之前还能对我的话有所反应,不要跟我辩驳,我都录制了录像带,上面有时间,这些都是证据。可是现在呢?我把儿子放到你们医院里来治疗,你们却把他弄得完全对外界没有反应了,就算是低价的服务,但好歹也要拿出医院的诚意吧,这样越搞越糟还用什么医院经费来做借口糊弄我,你们真以为我不会到法院去告你们吗!”
入野麻衣的声音尖利而愤怒,她圆圆的脸蛋因为愤怒而潮红,脸上的皱纹也因为表情扭曲而堆叠在一起,显然,对儿子病情的日益趋下,她是无法接受的,甚至说出了“要到法院告你们”这种近乎威胁的宣言。
让由香失神的那个男人又开口了,这次他的声音变得冷冷的:“牧之原和入野夫人之间本来就没有法律的约束和联系,入野先生患的是自闭症,这个年纪得了这种病本来就是一起罕见的案例。真纱子小姐是非常负责任的医师,她几度向您询问患病前后的因果,可由于入野夫人您的不配合,导致病因到现在都无法调查清楚。这种时候,您说要起诉牧之原……”
麻衣像一只塞满了炸药的炮仗,对方推卸责任的话立刻将她给点燃了。话语已经表达不了她愤怒的心情,她直接扑上去,想用手中的廉价手皮带攻击对方。
一个女人抱住了麻衣粗壮的腰部,将她拦了下来。
“入野夫人您这是干什么,久津間医生这样说也是为了健一着急,您不能因为这件事情责怪他……”被两人强硬态度的吓到,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负责照顾入野健一的女护工凉风真世,登场了。
麻衣刚才的攻击动作本来就是故意佯装出来的,目的是威吓久津間,她轻轻松松地被凉风真世拦下,然后怒视着久津間仁,喘着粗气喝道:“凉风小姐不用再说了,昨天小健的情况那么差,你却打电话推脱有事而不能前来照料,这难道不是一种失职吗?”
凉风真世惊慌失措:“这个……怎么能这样说,我也是有请假的……事先说好了缘由,我受了伤……”
她捋起白色护工服的袖子,雪白细瘦的手臂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全是针孔,手肘处的皮肉肿得发青,仿佛受到什么恐怖的虐待一般。
估计是这种骇人的伤势将对方震到了,麻衣不再理会她,转向标杆一样挺立着的久津間:“我不管你们这里的医生和护工找什么借口,我告诉你久津間,小健的病情之所以恶化,和你们的原医生的失误脱不开关系,既然你说你能代表院方出面,那么这件事情就只有两种办法可以解决,要么你们赔偿耽误健一治疗时机的费用和我的精神损失费用,并且我要求原医生亲自向我和小健道歉,要么……我们法庭上见!”
久津間仁拢了拢白大褂的衣领,冷笑一声:“恐怕这才是入野夫人真正的理由吧,如果我没有说错,您早在两年前就欠下一笔巨额赌债,这种情况在健一入院的时候并没有和我说明,现在又说要赔偿这样那样的费用,我实在怀疑……”
麻衣尖叫起来:“你这是在强调小健这孩子的病全是装出来的么!你在怀疑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补偿费造假!你的良心到底到哪里去了,你你你……你……”
她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医院运营的主要负责者,也是医院里唯三医生中的一个,久津間仁,正在与自闭症患者入野健一的母亲麻衣因为治疗和赔偿费用的问题激烈争吵,而争吵话题的中心,健一和他的主治医生原真纱子却似乎没有受到这种激荡氛围的影响,健一跪坐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画着自己的画,那是一只身体两侧光秃秃的小鸟,小鸟的翅膀被撕扯断裂随意丢在地上,洁白的羽毛散落了一地。
真纱子健一身后跪坐着,两只手从身后抱住健一,一手扶着健一清瘦的腰,一手握着健一握住画笔的手,似乎在教他如何画画。由香看着她,就想起昨天关拓人说的话——“真纱子是一位非常亲切和蔼的女性,也是我见识过的,最有耐心的交流工作者”——她确实足够亲切和蔼:四十岁左右的年龄,没有棱角和锋利边缘的长相,加上温柔可人的笑容,这样的女人适合做自闭症患者的疏导医生,可为什么入野麻衣要将矛头对准她呢?
还有一点让由香有些别扭,那就是真纱子似乎跟自己的病人挨得太近了,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健一的身上。虽然是年纪较大的女性和比较年轻的男孩吧,但是整个胸部都压在对方的背上真的没问题吗?而且这种严丝合缝的“紧贴”是在心理疏导课上被老师绝对禁止的“近距离”,对病人的病情并没有好处,真纱子小姐既然能被关老师推崇,又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正在画画的健一倒是对这种“紧贴”没有任何意见,他的神情安详,有时候真纱子咬着他的耳朵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听到后还会露出不易令人察觉的……笑容?
可惜忙着和久津間争吵的麻衣看不到这一幕了。
由香遗憾极了,她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了中村。
中村觉得由香在这里耽误了太长时间,再这样耗下去,真的会耽误和关老师的约会,于是他拽着由香的手臂,准备将她拉走。
结果转身的时候,撞到了一个穿着护工制服、匆匆赶来的女人。
“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如果七组的人在场的话,就会认出,这个女人正是展明霞,她扮演负责照顾小清水亚纪的女护工,藤原理惠。
她快步走到251a房门前,拧开门把手,对里面的人焦急地喊道:“久津間医生,您快去看看吧,204b小清水小姐的状况不太好。”
“等我一下。”久津間对门外的人示意,然后转过头来对入野夫人说:“不论怎样,医院不会对这种无理的要求做出退让,我先去处理病人的问题,这件事情以后再说吧。”
他走向房门口,在和理惠离开251a病房的一瞬间,和站在外面茫然不知所措的由香擦身而过,他看着由香的表情非常惊讶,似乎遇见了什么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