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张老爷,您这原来的想法看起来有点像军营呢,您是咱们县的成功人士,难道不想登高望远吗?那么长有什么用,要高啊,要镇压得住风水啊。”有人还补充了这么一个想法。
商量来商量去,图纸一改再改,终于敲定的那夜,我按捺不住喜悦再次审核自己和工匠们商量的图纸,愕然发现:这哪是什么西洋楼啊?这我给自己修了个碉堡啊!而且看着还像个塔啊!
但是我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占地面积小,方便家里人监控和藏身;只有一个门,方便我关门拒贼;四周都是枪眼,就算有匪徒来我也不怕,关大门,在楼射他们丫的多好啊;楼层高像个塔好处更多,我可以把财宝粮食都放进去,让它们睡在我的卧室面,谁能偷走?只有一个楼梯,空间太窄,但我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下楼梯我都听得到,以后的妻妾还不老老实实的?而且很远处都可以看到我的碉楼,太场面太有气势了,我会镇压这块土地几十年百年,我的子孙也会幸福快乐的生活在这个碉堡里。
结果,我虽然有心修西洋楼,但其实修了一个中国碉堡。
不仅是我,所有在美国赚钱回来的成功者都修了我这种中式碉堡,虽然我们手里有洋人的钱,会说洋文,但内心却还是在家乡游荡的那个祖宗的信仰里,免不了恐惧、邪恶、丑陋。
这就是尽管你能看到别的文化里美好的东西,但你搬过来的时候,你发现自己无法复制,搞来搞去就搞成一个丑陋邪恶的玩意,因为你的心和灵魂就是丑陋和邪恶的。”
听到这里,郑阿宝脸终于出现了笑容,他拉开椅子隔着桌子坐在了张其结对面,笑道:“你那个土鳖碉堡我早听说过,当地人都以那个证明你在美国的成功。我还对我手下夸奖你呢:老张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缠着我去参观乡下人的西洋楼。”
张其结摇了摇头,说道:“那玩意是我死前的审美,我还以那东西为荣好几年呢。现在没看我就住在工厂旁边的四合院里,一夫一妻一子,两个仆人,比住那东西好一万倍,提个水楼都能累死个人。”
然后他接着说了起来:“刚回国的时候,娶了老婆修了碉楼,重新盖了祖坟,表面算光宗耀祖了,但其实我心里有一座磨,两块磨石来回的转,我都要变成齑粉了,那时候就好像疯了一样。
一块磨石就是恐惧。
第一个恐惧就是他们来找我,我无时无刻恐惧老潘找回来,假如他来了,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杀了他,要么他杀了我;还恐惧在船知道我根底的小弟们找过来,虽然他们不知道我真名和籍贯,因为作为一个落魄的游子,哪有什么脸面告诉别人自己底细,更况且我们彼此也不信任对方;但是他们要来了,那肯定是奔着我的钱来的,他们敢杀了我啊!
我之所以动不动就担心被杀的,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他们要杀我,而是我杀他们的心早就有了。正因为我不在乎为了钱宰了他们,所以我才担心他们宰了我。
我听说老虎其实更怕人,因为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我就是头老虎。
那碉堡还没修好,而我已经住在碉堡里了,我买了很多枪放在家里,枕头下从来都放着一把膛的左轮;家里养的到处是狗,以致于那时候有人来村里找我,大家就告诉他:听着狗叫去就行了。
另一个恐惧就是怕没钱,我的钱是不义之财,不是我赚来的,倒不如说是我抢来的;这种钱是无根之水,花一分少一分,我买地收租子赚的钱总比不了我大手笔花钱来的快;回国后一年,我就添了个数钱的毛病,没事就数一遍剩下的钱,看剩下多少;数钱还不够,还称钱,我买了中国秤和外国天平,在自己房子里一称就是一天,每次称完就去打老婆,因为可想而知,总是会少一点的。
这个恐惧还给我多了一个毛病,我怕赌,我压根就没从赢老潘的20秒快感中醒过来,您知道,赌徒赌完一场大赌局,若是赢了,总能消停两天,这玩意和鸦片瘾一样,抽晕一回总不至于立刻再抽。
我就是玩赌局的,我知道不出千是赢不了钱的,公平赌博只不过是苦力活,赢输都差不多,必须出千。所以逢赌就必有千,所以肥羊总是倾家荡产。我不想当肥羊,因为我不是赌神,强中自有强中手,一招鲜吃遍天,你就算是个老千好手,对手的一招鲜也能踢死老师傅。
即便遇不到强敌和运气爆棚的怪物,出千者也未必能发,以我经历来看,我从事老千职业虽然也算个好手,但我根本积攒不下来财啊,也没听说哪个老千有好归宿的,这是被诅咒的职业。
而我也知道自己有赌性,其实谁都有赌性,一旦进去也许就收不了手。老潘不就是为了14元,陷进去53元吗?而为了救这区区67元,他一生心血都废掉了啊。
我恐惧老潘,也恐惧像老潘那样,更何况我觉的自己钱越来越少,而且怕家乡人知道我的底细,所以我坚决不赌博,打死也不赌。
他们那时候就传说我在美国信了基督教,因为我在遍地开赌的家乡显得很怪异,其实他们不知道,那时候的不赌不是因为我良善,而是因为我邪恶,就好像吃人怕骨头刺了脖子才不再吃人那样。”
“除了恐惧外,还有什么?”郑阿宝看起来有些耐心了,还叼了根雪茄,擦着火柴问道,因为貌似张其结不太像狡诈的变色龙了,他可能在说心里话。
张其结竟然笑了起来,说了一句:“我想您也体验过。”
“我体验过什么?”郑阿宝撑着着火的火柴杆,猛地抬起头,而对面的张其结连连道歉,看起来认为自己说错话了,然后他才开始讲起来。
“除去恐惧,第二种折磨我的就是…….就是…….就是我特别想证明自己高人一等,因为我发了,我有钱,我想让大家都知道,都尊重我,以看老爷的心态看我……”张其结说话结巴了,一直在盯着对面郑阿宝的表情。
“就是炫富呗。我炫过,后来觉的没意思,因为皇….因为…..”郑阿宝很聪明,立刻就明白张其结说自己也是暴发户,谁一夜之间从皇帝手里接过40万价值的厂房、设备、人力能不叫暴富吗?作为农民出身的郑家兄弟和李玉亭会不想炫富吗?但是他们地位被拔得太高,完全凌驾于张其结阶层,炫富的对象能是谁?去和皇族和那群高官炫富?所以他也结巴了,他停止炫富的原因是瞅着海宋是基督徒朝廷,不喜欢这一套,为了邀宠,他们才开始装逼,开始学低调,现在在家里天天给一群仆役炫富的只剩他们家的铁匠老爹了。
不下去了,索性住嘴,郑阿宝把快烧到手指头的火柴靠近雪茄,雪茄头红了一下,郑阿宝嘴里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漫不经意的小声叹道:“还是美洲雪茄好啊,印度雪茄都是烂货。”